忠诚背叛,两相难择
马车行出酒楼,二十本奏书由随行的皇城军交付于皇城。长公主和大将军来时浩浩荡荡,去时只有一辆马车。
声色犬马之气皆散,萧青才觉平淡世间心旷神怡。在这场名利权贵的局中,他悄然行过,做了回小侍,方知这些权贵之徒有多可悲。追逐着富贵权位的官员,接受着所有安排与评判的娇娥,在那里,人人痴狂,人人沉醉。
虚华散后,萧青眼前也只有苍婧,他痴痴而望,“真好看。”
他的眼里带着暖光,苍婧习惯了他这般目光,只是好奇,“听你说付梦如何如何,还以为你不爱浓妆。”
“浓妆亦美,但太过就赏不来,认不太出人。”
“你认人确实不清。”苍婧都不好意思告诉他,光是府里端茶倒水的丫头,他倒现在还在说是新来的。
“我就是个俗人,胭脂水粉是俗是尚,终归是我眼中的人不同。”萧青继续赏着苍婧的美。她的眼眉,鼻子,嘴巴,皆是他最为熟知的样子,但就是显得几分不同了。美人千面,浓妆淡抹总相宜,是否就是这样呢?
“越来越会说好听的了。”苍婧一笑,可觉手凉,就搓了搓手。
萧青立刻一握她的手,为她去了凉意,“我常觉夫人与众不同,今日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为何?”
“夫人恰如那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在一片虚光迷烟中,五色皆具,七情如梦。这些事对苍婧而言,司空见惯,她应对自如,正如她来时所说,对付这些贪生怕死之徒,容易得很。
可萧青看浑身带着荣光的公主,不与梦中之花同色。她站在那儿,吹散了乱梦。这一场浮华之宴,明明未有一人,能及长公主的富贵。然富贵权势尽在她身,却不在她眼。
萧青从未见过她沉沦权富。
苍婧不与赞同,反手将他拉过,他心动一跳。她却笑道,“我才没有那么高洁。我生于皇城,但不愿将自己交付其中。权势于我如胭脂,地位于我如水粉。它们理应为我所用,而非我为它们所制。故我不求,也不追这些身外之物。”
“终是为夫见识浅薄,原来夫人尽在掌握,故而不求,”萧青一望深长,歪了头,显出清晰的下颌线,“还好我不算身外之物,还叫夫人紧张多时。”
他在她脸颊偷得一吻,挑了眉,有那小得一胜之幸。
她嘴角稍扬,眉间微动,扶正了他,“他们之前屡屡犯进,不知好歹。这样的人,保不准被罢之后再行报复。我今日虽警告他们,可怕他们难以罢手,以后你得小心。”
“你莫担心,”萧青晃了晃她的手,“听我一句劝,别和他们置气。”
既有萧青之劝,苍婧懒与他们计较了。这些人的事确实不该去想了,她尽力将心口烦闷褪去。
却闻他又道,“不原谅他们就是。”
她被他逗笑,“还是夫君更小心眼。”
萧青聊表赞同,且道,“像夫君这些好听的词,多和我说说。”
苍婧还觉羞意,“少得寸进尺。”
这些称谓难得叫叫也就罢了,叫多了多少肉麻。苍婧学不来他。一会儿是婧儿,一会儿是夫人,总把肉麻挂在嘴边。
行路间,忽然马车一瞬急停,萧青扶住了坐立不稳的苍婧。
车外八材道,“大将军,有人拦住了我们。”
“救命!救救我们!”
但闻车外有女子求救声。此声至急,萧青出车一观,苍婧也到车前探出了身。
不远处是那平南公府邸的夫人正扶着方盈齐,方盈齐捂着腹部。
周辰未料,自己拦下的马车,竟然坐着大平的长公主和大将军。
来不及细问,苍婧就道,“上来再说!”
周辰与方盈齐上了马车,方盈齐头未动,只以目光稍稍瞥去。苍婧与萧青皆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有一行人正跟在他们身后。
那群人似是有犹豫,但还是持刀冲了出来,挡住他们去路。
萧青坐于八材身边,一同驱马朝他们冲去。顺而拔剑而出,对他们直喊,“在下萧青。不知是哪位狂人,敢伤平南公。”
听闻萧青之名,一行人顿时望而退步。可领头之人有蛮攻之意,旋着刀,打算强拦车马。
离之越近,就可见来者所着衣着乃鲁越使臣,萧青尚在鲁越领质子时见过。
萧青抓着缰绳,身子微微站起,对他们喊道,“长公主车马,使臣敢拦!”
听闻长公主,眼前阻碍之人才纷纷退去。
萧青驱快马冲出路口,又闻苍婧道,“萧青,他们在路口商议,我看他们未必罢休。去宫里一避吧,也好把平南公送去医馆。”
“好。”萧青就朝着皇城的方向而去。
车轮碾过长街无痕,马车内一片安静。
苍婧和周辰按着方盈齐的腹部。
车内昏暗,方盈齐一身淡灰色的衣,只看得出血浸透,看不出伤口如何。
周辰撕了自己的衣,给方盈齐止血。她手心都是湿热的血,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紧张不已。
周辰已为方盈齐慌乱,若非今朝知人情,苍婧也不会敏锐地察觉出这份微恙。然就是因为这份微恙,任何言辞都显得微不足道。
方盈齐的血还在渗,周辰在又在一角扯出个口子,但她双手发抖,怎么也撕不下来。
一声布裂尤起,苍婧撕下了自己的衣角,给方盈齐复上。她浅望周辰一眼,“你别急,人还醒着。等到了医馆,侍医会给他看的。”
“他是为了救我,他……”周辰自责又内疚,又见方盈齐昏昏欲睡,她对他急喊,“你别睡!”她带着哭腔,又近乎哀求,“千万别睡,我爹以前说过,失血的伤不能睡,一睡就醒不来了。”
“我知道。”方盈齐尽力睁着眼,眼里只有周辰。他擡手触不到她,周辰就把脸靠入了他的掌心。
周辰第一回没有躲开方盈齐,脸颊触到他的掌心湿冷,那定然也覆着一层血。周辰不敢深想,把脸靠在他掌中,脸颊不住颤动。
他悻然一抚她的脸,触到了她的泪。他轻柔说道,“别哭了,死不了。”
“你是不是又骗我,之前你还说他们不会杀你。”周辰按着他的伤口,刚换上的衣布染湿得快。
“我这回不骗你,我就是有点困。”方盈齐解释着,但也不禁这困意,总是想一头睡去。
本已是手忙脚乱,贴在周辰脸颊的手,又突然滑落而下。
周辰浑身凉透,什么也顾不上,一把握住方盈齐的手,“困也不许你睡。你说过什么都应我的!”
“我什么都依你。”方盈齐微声倦倦。
苍婧记忆里的周辰,还算得一个聪明冷静的女子。当日她举家皆被苍慧及章丽楚灭去,可却能忍辱负重去服侍章丽楚。对于周辰,章丽楚必然疑心猜忌难免,她能活下来自是不易。
可于此时,周辰已多有失去理智。
苍婧以平静的口吻告诉她,“你再和他说说话,别叫他睡。”
又是一声布碎,苍婧再替上一块布,按住方盈齐的腹部,对着车外喊道,“萧青,再赶一点。”
车马的速度已经很快了,越来越颠簸。
一路上周辰就握着方盈齐的手,不停地和他说着他们的点点滴滴。
“我都没告诉你,你把我院前的红梅树照顾得很好,我本以为它们死了。你是不是也特别喜欢红梅?”
方盈齐点了点头。
她又问,“你这么喜欢红梅,为什么不种在你院子里,非要到我院子里来看。”
方盈齐微闭着眼,嘴角还是一扬,“明知故问。”
她哭着又笑了,“你不是给我做了个秋千,我害怕,还没有荡过秋千。下回你陪我好不好。”
这是她第一回和他说那么多话,他就在身边,短短几句回应,她都珍惜不已。往日都是方盈齐这么耐心和她说话,她草草应付几句。
周辰的心魂皆乱,她从来不知,原来得到一星半点的回答,会是这么高兴。方盈齐平日里就是这样的吧。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为难她的事,也会因为她一点容许而高兴不已。
他就在眼前,却叫她思念无比,周辰从来想不到会去思念他。因为方盈齐每天都陪伴在她身边,不管她多么怕他。他总是在想办法靠近,有时候还会趁她睡着抱抱她。
这些点点滴滴汇聚而成,就在心头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水滴尚可穿透坚硬的钢石,何况一颗跳动的心。
马车行至宫门口,有皇城军阻拦。苍婧扔出腰牌给守门者,腰牌带血,一下惊煞守门兵。
“快去禀报陛下,平南公被鲁越使臣刺伤。我先行带他至医馆。”苍婧道。
待入医馆时,方盈齐紧绷一路的神思彻底松垮,他对周辰道,“我真的特别困了。”
彼时的苍婧一身狼狈,华衣皆破。然她未有松懈,拉着周辰出去,“你让侍医先治伤。”
一夜宫中微乱,因是夜深,苍祝派掌事官马宴前来告知,“陛下暂留长公主与大将军在郎华殿歇息,平南公及夫人至书容殿歇息。一切待平南公醒后再议。”
马宴宣罢,苍婧依稀感觉,周辰看他们的眼神非常锐利。
周辰是个聪明人,自也看出,对于苍祝而言,重要的不是方盈齐是生是死。是鲁越使臣行杀平南公这件事,给了大平一个足够的理由。所以苍祝不用知道现在方盈齐如何了。
尤过三刻,侍医从屋内出来,道,“血止住了,不伤及要害,醒来就应无碍。”
听到侍医之言,周辰都快站立不稳。一手扶着心口,大悲之后的大喜尚难平,她就奔向了屋内。
琼罗帷帐,凝望深夜,此夜无眠的何止是周辰。
“怎么还不睡?”身侧之人睁开了眼,正是感觉到苍婧气息沉重许久。
“我不知如何安眠。她叫我想起了我的两个妹妹,比起她们,只有我幸运一点。”
苍婧不想在周辰面前露出怜悯。周辰的心已经向方盈齐而去,那么除了随她自己,剩下的只能期望于方盈齐明日醒来。
萧青将胳膊枕在她头下,让她靠得近些。夜幕之中,彼此相拥,再多愁也散得快些。
因是离得近,苍婧可见萧青的眼眸澈亮如星,容纳万物,也只有他有这般的眼睛,“这世间疾苦万千,身处其中时,没有谁比谁幸运。只是没有经历过,你才觉得自己幸运。”
“是我幸而有你,”苍婧幸而有他,更为他担忧。夜色中,难见她眉头紧锁,“你说,鲁越有胆量这么做,是不是和溧王联手了,他们同在南方,若依存而生,则是大祸。”
“形势尚不明朗,你莫看使臣此行胆大,可是报上长公主大名时,他们就撤退了。这说明鲁越王不敢与我们引发战乱,”即便如此安慰,萧青仍觉她深感不安,就抚着她的肩,“经此一事,我是当真领悟,大将军之名终归无用,还不如我夫人的好用。”
她本靠着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心跳,闻此言,轻轻一拍他的胸口,“又玩笑。”
“哪里是玩笑?我报上大将军之名无用,他们还想一不做二不休。他们相信杀了大将军,大平会有所忌惮,不会派兵攻打。可若伤及长公主,那就是鲁越送上项上人头,必将引发战乱。”他揉着胸口覆着的纤指,莫叫佳人再愁苦。
苍婧稍作轻松,是她不舍,是她牵挂,就抱紧了他,多多珍惜。亦随着他的玩笑继续道,“你还不如说,随行皇城军晚点回去,省了你用谁的名讳。”
“那可不是,下次陛下派人的时候,你和他说说,放别人出来就多给一点时间,免得事出有急,寻不到帮手。”
悄然夜深时,一睡短合眼。在皇城里的各人都怀有心事,彼此依偎。
晨时,圣泉宫里听闻方盈齐苏醒的消息,苍祝才至书容殿看望。
殿内那平南公夫人正坐殿堂,备些吃食放至端盘上。
皇袍一入,静谧之殿顿起惊寒。周辰见来者急忙放下手中碗勺,屈膝一跪,“陛下万安。平南公伤势尚重,尚卧床休息。”
苍祝得此请安,一觉震愕,“平南公如何,他自己会与朕说,你倒是急得很。”
周辰跪于地上,未作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