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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 碑魂(1/2)

指尖的痛楚早已模糊,只剩下一种钝重的、黏腻的触感。苏半夏垂着眼,看着那根抵在冰冷碑石上的食指,指腹早已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粘稠温热的血,正顺着那刻痕的走向,一滴滴,沉重地砸落在石碑根部沉积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暗的、带着腥气的印记。

主碑无言,矗立在万碑林最中心的高台上,沉默如亘古的山岳。它通体是一种近乎墨黑的玄石,触手冰寒刺骨,月光落在上面,竟似被吸噬进去,泛不起一丝光亮。碑身庞大、厚重,线条粗粝而古拙,没有任何雕琢纹饰,只有一种经年累月风霜侵蚀留下的、如同老人皱纹般的深深沟壑,纵横交错。它太老了,老得似乎连时光都已厌倦了在它身上留下新的印记,只任由它沉甸甸地压在这片空旷的祭坛之上,压在所有仰望它的人心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严与苍茫。碑顶之上,是沉沉的、无星无月的夜空,浓墨般化不开,将这主碑衬得愈发孤绝、肃杀。

这碑,是万碑林的魂,亦是所有无主之碑的归宿。传说,唯有以血为引,以魂为契,刻下真名者,方能真正唤醒沉睡的碑灵,让无字之碑显影过往,令亡魂得安,令功业不朽。代价,是刻名者与碑同寿,亦与碑同寂。从此,姓名镌石,魂魄亦被这冰冷的玄石缚住,再难解脱。

苏半夏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同样血肉模糊。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山间寒夜的凛冽,直冲肺腑。目光掠过主碑下方,那层层叠叠、无边无际蔓延开去的无字碑林。月光惨淡,只勾勒出它们高低错落、沉默如坟的轮廓,密密麻麻,一直铺展到视野尽头沉沉的黑暗里。三万?五万?十万?数不清,也望不到头。每一块碑下,都曾是一个无名无姓的魂灵,一场无人知晓的过往,一段被尘沙彻底掩埋的故事。

她行医半生,踏遍万里荆棘,所救之人何止万千?可最终,又有几人的面容能在她疲惫的记忆里清晰浮现?又有多少声“医仙”的呼唤,能穿透这无字碑林永恒的寂静,抵达她此刻的心头?悬壶济世,到头来,不过是这茫茫碑海里,再多添几块无言的石头,多埋几缕无名的孤魂。值得么?她心头滚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荒凉,沉甸甸地,几乎要将她压垮。她的名字,苏半夏,连同她这一生数不尽的奔波、血泪、无眠之夜与濒死挣扎,又能在这浩瀚的碑林中,占据多少分量?又能在这无垠的时光里,留下多深的刻痕?

或许,刻下名字,并非为了什么不朽的功业。她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弧度。只是为了……给这无尽的漂泊,寻一个终结的锚点。给这满身的疲惫和满心的荒芜,寻一处冰冷的归宿。让这双沾满了血污与草药气息的手,终于能停下,尘埃落定。

再无犹豫。凝聚了所有残存的力量,也凝聚了那深入骨髓的倦意与决绝,苏半夏猛地将那只血肉模糊的食指,狠狠按在了主碑那冰冷如铁的碑面上!

“哧——”

皮肉与玄石剧烈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祭坛上显得格外刺耳、惊心。那声音干涩、喑哑,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撕裂感,仿佛不是刻石,而是钝刀在刮削自己的骨头。每一下划动,都伴随着指骨深处传来的、清晰到令人发疯的剧痛,直冲颅顶。指尖的血肉在坚硬粗糙的碑面上迅速磨损,新的血液又立刻涌出,浸染刻痕,将笔画染成刺目的、不断流淌的猩红。

“苏——半——夏——”

三个字。她从未觉得自己的名字如此沉重。每一笔,都像是在燃烧自己的骨髓,都像是在剥离自己的魂魄。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鬓发和后背的衣衫,冰冷的夜风一吹,带来一阵阵战栗。额角的青筋因剧痛和用力而高高贲起,如同扭曲的蚯蚓。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倒在这冰冷的石碑前。视野开始模糊,血色弥漫,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亡魂在低语,又像是自己生命流逝的声音。她咬紧牙关,齿缝间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不知是来自破裂的牙龈,还是来自那正被玄石无情吞噬的精血。

时间仿佛被这刻骨的痛楚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终于,最后一笔,那“夏”字的最后一捺,带着她几乎崩断的意志,重重地拖过碑面。

指尖离开碑石的刹那,苏半夏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祭坛石板上。膝盖撞击硬石的闷响,被一种更宏大、更玄异的声响彻底淹没。

“嗡——”

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嗡鸣,仿佛自大地深处、自九天之上同时传来。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在灵魂深处炸开的恐怖震荡!

脚下的祭坛,头顶的苍穹,四周无边无际的碑林,甚至她自己的身体,都在这嗡鸣响起的瞬间,剧烈地、不可遏制地共振起来!五脏六腑都在翻滚、移位,骨头缝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无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沉重的水银。

就在这令人魂摇魄悸的嗡鸣声中,主碑——那块墨黑、死寂、仿佛吞噬一切光线的巨大玄石——骤然活了!

一道光,一道纯粹得无法形容、清冽得足以涤荡灵魂的月白光华,毫无征兆地自那刻着“苏半夏”三个血字的地方,轰然爆发!

那不是寻常的月光,它凝练如实质,奔腾如九天悬河,带着一种沛然莫御、穿透万古的磅礴气势,从主碑顶端轰然倾泻而下!瞬间,整座巨大如山的玄黑主碑,便彻底被这月白色的光瀑所包裹、所浸透!它不再是冰冷的石头,而像一块被天火点燃的巨大玉璧,通体晶莹剔透,内部仿佛有无数液态的月华在奔流涌动、熠熠生辉!那光如此强烈,却又如此柔和,带着一种洞穿幽冥、抚慰亡魂的圣洁气息。

光瀑并未止步于主碑。

它如同拥有生命的光之巨树,在主碑顶端轰然炸开,化作亿万道、细密如牛毫却又清晰无比的光丝!这些光丝并非杂乱无章,它们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精准操控着,又像是遵循着某种玄奥至极的天地法则,以主碑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向着下方那无边无际的黑暗碑林,狂飙突进!

光丝掠过虚空,无声无息,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它们精准无比地、瞬间命中了祭坛下方,那密密麻麻、数之不尽的无字碑!

“嗡——嗡——嗡——”

仿佛连锁反应被瞬间点燃!主碑的嗡鸣还未停歇,下方那沉寂了无数岁月的无字碑林,骤然爆发出了亿万道此起彼伏的、或低沉或尖锐的嗡鸣!亿万声嗡鸣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席卷天地的、浩瀚磅礴的声之海洋!这声音不再是单一的震荡,它有了层次,有了生命,仿佛无数沉睡的灵魂被同时唤醒,在回应主碑的召唤,在发出跨越时空的共鸣!整个万碑林的空间都在疯狂震颤,空气被搅动成狂暴的乱流,发出凄厉的呼啸!

紧接着,令苏半夏,也足以令任何目睹者永世难忘的奇景出现了!

每一块被月白光丝命中的无字碑,无论大小,无论材质是粗粝的花岗岩还是灰白的石灰岩,无论它们矗立在祭坛边缘还是淹没在碑林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它们的碑身,都在接触到光丝的瞬间,亮了起来!

不是主碑那种被光瀑包裹的透亮,而是从石碑的内部,从最深邃的石质核心处,骤然迸发出一种诡异的、深沉的血红色光芒!

那红光妖异、浓稠,带着一种铁锈般的腥气,又蕴含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灼热的生命印记。它像被禁锢了千万年的岩浆,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从碑石内部爆发出来!红光瞬间弥漫了整块碑面,将原本灰白或青黑的石碑,染成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血碑!

在这令人心悸的血红底色之上,更不可思议的景象发生了!

无数扭曲的、闪烁着同样暗红血光的符文,如同拥有生命的活物,争先恐后地从血色的碑面下“生长”出来!

这些符文并非文字,它们更像是一幅幅被高度凝练、抽象化了的动态图景!线条扭曲盘绕,时而勾勒出模糊的人形轮廓,时而化作汹涌的浪潮或肆虐的火焰,时而凝聚成针砭药鼎的简影。每一个符文都在疯狂地扭动、闪烁、明灭,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在激烈地演绎!

苏半夏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那血色的光芒灼伤。

她看到了!

就在她正前方不远处,一块半人高的灰白石碑上,血光弥漫。几个扭曲的符文骤然亮起,勾勒出一幅几乎让她窒息的画面:漫天风雪,狂暴如怒兽,席卷着一个摇摇欲坠的破败窝棚。棚内,一个妇人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身下是刺目的血泊。一个模糊的、披着单薄蓑衣的身影(那是她!),正跪在血泊之中,双手探出,小心翼翼地托起一个沾满污血、微弱啼哭的早产婴孩。符文扭曲着,清晰地显露出妇人痛苦扭曲到变形的脸,显露出婴孩那皱巴巴、青紫色的身体,显露出那双在风雪和血污中稳定而温暖的手……那是在北境苦寒之地,一个风雪交加的破晓,她为冻僵的牧羊女接生,用自己的体温去暖那几乎冻僵的婴儿,在鬼门关前抢回两条性命。

血光流转,画面骤然切换。另一块稍远处的青黑石碑上,符文扭曲成一片令人作呕的、翻腾的墨绿色毒瘴。瘴气之中,人影幢幢,尽皆倒伏,躯体肿胀溃烂。一个同样模糊的身影(还是她!)俯身在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身边,毫不避忌那流着黄绿色脓液的恶臭疮口,甚至俯下身,用嘴对着老人溃烂肿胀的喉咙,用力吸出堵塞的浓痰和污血!符文剧烈闪烁,将那脓血的污浊、那吸吮动作的决绝、那濒死老人喉间发出嗬嗬声的痛苦,都刻画得淋漓尽致……那是南疆大疫,尸横遍野,她以身试毒,尝遍百草,最终找出遏制疫病的方子,自己却倒在病患之中,高烧七日,形销骨立。

再远处,一块断裂的残碑上,血光凝聚。符文勾勒出一个简陋的木屋,屋内烛火昏暗。一个满脸横肉、胸口插着半截断刀的彪形大汉被死死捆在门板上,狰狞咆哮。一个身影(依旧是她!)手持一把锋利的小刀,眼神冷静得如同寒潭深水,正小心翼翼地割开大汉皮肉翻卷的伤口,用刀尖在森白的骨头上刮擦,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符文扭曲着,将大汉因剧痛而扭曲嘶吼的脸、那刀尖刮骨时迸溅的细碎骨屑、以及持刀者额角滚落的、混合着血污的汗珠,都凝固成永恒的瞬间……那是她路过一个山匪寨子,匪首重伤垂死,无人敢救。她出手相救,却被其手下恩将仇报,欲加凌辱。她最终以金针制住恶匪,完成了那凶险万分的刮骨疗毒。那大汉后来成了她最忠心的护卫,至死追随。

一幅幅,一幕幕。雪夜接生,瘟疫吸脓,匪寨刮骨……还有更多!为富商剖腹取肠痈被斥污秽,为贫家儿采药坠崖断骨,为守城将士昼夜不眠熬制金疮药……她半生行医,踏遍山河,救过的人,历过的险,尝过的苦,忍过的屈辱,流过的血泪……那些早已被尘封在记忆深处、连她自己都几乎模糊的碎片,那些只存在于被救者记忆角落里的瞬间,此刻,竟被这诡异而神圣的力量,以最原始、最本质、最刻骨铭心的方式——用她的血,用亡魂的印记,用这万碑林的法则——尽数唤醒!化作这无边碑林之上,一片片无声呐喊、汹涌澎湃的血色符文之海!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过往,它们活了!在这月华与血光交织的诡异夜晚,在这万碑共鸣的宏大祭坛上,苏半夏半生的轨迹,以如此惨烈、如此直观的方式,被彻底摊开,暴露在天地之间,暴露在……那无数双被惊动、被吸引、正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目光之下!

奇景现世,光耀幽冥!

主碑的光瀑如九天悬河倾泻,万碑血符如星火燎原燃烧。这惊世骇俗的异象,如同投入死寂深潭的巨石,瞬间打破了万碑林亘古的沉眠,将冲击的巨浪远远地扩散开去。

最先被惊动的,是那些世代守护万碑林边缘、靠山吃山的零星猎户与采药人。简陋的木屋中,酣睡的老猎人被窗外骤然亮如白昼的血光惊醒,披衣推门,抬眼望去,顿时如遭雷击,手中提着的油灯“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滚烫的灯油溅在脚背上也浑然不觉。他浑身筛糠般抖着,望着远方祭坛方向那片冲天而起的、交织着圣洁月白与妖异血红的巨大光柱,以及光柱下隐隐浮现、仿佛覆盖了整个世界的血色符文之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双膝一软,对着那光的方向,“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泥地,口中语无伦次地念着祖辈相传的山神名讳。

更远处,依傍着碑林外围形成的小镇“归墟集”,此刻也彻底炸开了锅。值夜的更夫正敲着梆子报平安,那席卷而来的嗡鸣声浪和刺破夜穹的血月之光,让他手中的梆槌“当啷”坠地。他惊恐地抬头,随即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碑林显圣了!天呐!碑灵醒了!血光!全是血光!”尖叫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沉睡的小镇。无数门窗被猛地推开,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涌上街头,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惊骇与茫然。有人指着那照亮半边天的光柱失声痛哭,以为是天罚降临;有人则激动得浑身发抖,高呼着“神迹!是神迹!无字碑显灵了!”;更有老者,望着那血光中隐约浮现的符文景象,依稀辨认出其中模糊的接生、救病场景,颤巍巍地跪倒,涕泪横流:“是医仙!是悬壶济世的菩萨显灵了!碑林在记她的功德啊!”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消息被最早发现异象的猎户、更夫和商贩们,以惊人的速度向着更远的地方传递。那些侥幸从瘟疫、战乱、恶疾中活下来,心中始终铭记着某个模糊身影或某种救命丹药的人们;那些听闻过万碑林古老传说,对神迹和亡魂充满敬畏的乡民;那些纯粹被这惊天动地的异象所吸引,怀着巨大好奇与莫名恐惧的旅人、行商……如同被无形的潮汐牵引,从四面八方的村落、山道、官路上,向着万碑林的中心——那片光与血交织的核心祭坛——汇聚而来。

人流开始是涓涓细流,很快便汇成了奔腾的江河。寂静的山道上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喘息声、压抑的惊呼和低沉的祈祷声。火把被点燃,星星点点,如同一条条蜿蜒的火龙,从不同的方向挣扎着刺破黑暗,执着地朝着那唯一的光源奔涌。夜色被驱散,林间的鸟兽被惊得四散飞逃。人们互相推搡着,询问着,脸上交织着狂热的期待与深切的恐惧。距离祭坛越近,那股源自万碑共鸣的、沉甸甸压在灵魂上的威压感便越重,那血色符文勾勒出的、属于苏半夏一生行医的惨烈片段便看得越清晰。惊呼声渐渐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所取代,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脚步踏在枯枝落叶上的沙沙声。

当第一拨人流,约莫数千之众,终于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涌上万碑林核心祭坛外围那相对开阔的高地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这数千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他们看到了什么?

祭坛中心,那座庞大如山的墨黑主碑,此刻如同燃烧的月白色火炬,光瀑奔流,神圣而威严。主碑之下,一个纤细得近乎渺小的身影,一身染尘的青布衣裙,正背对着众人,孤独地跪在那里。她的背影在巨大的光碑映衬下,显得如此脆弱,又如此决绝。她的长发被光瀑激荡的气流拂动,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颈侧。

而围绕着祭坛,在祭坛之下,目光所及之处,是那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黑暗中的碑林——此刻,每一块碑,无论大小远近,都化作了熊熊燃烧的血色火炬!碑面上,无数扭曲、闪烁、明灭的血色符文,正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疯狂地演绎着、流动着!

雪夜接生!瘟疫吸脓!匪寨刮骨!悬崖采药!剖腹疗毒!熬炼汤药!跋涉千山!救治妇孺!……一幕幕,一帧帧,全是那个跪在祭坛中央的纤弱身影!全是她行医救人的血泪之路!那些场景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惨烈,如此的撼人心魄!仿佛将一个人半生的苦难、挣扎、慈悲与坚韧,都浓缩、提炼、灼烧成这漫天遍野的血色烙印,生生地、粗暴地、不容置疑地烙印进每一个仰望者的灵魂深处!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浆。那万碑共鸣的嗡鸣低沉地、持续地碾过大地,碾过每个人的骨骼和内脏。浓烈的、带着铁锈和草药混合的奇异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间,钻入鼻腔,直抵脑海。眼前是毁灭性的血光,是神圣的月华,是无声呐喊的符文史诗。耳中是灵魂的震颤,是血液的奔流,是死寂中自己狂乱的心跳。

不知是谁,第一个承受不住这灵魂层面的巨大冲击。

“呃啊——”

一声短促的、如同被掐断喉咙的呜咽响起。

紧接着,如同被推倒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噗通!”

一个须发皆白、拄着拐杖的老者,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血光中那瘟疫吸脓的画面,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年躺在死人堆里被救起的一幕,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布满碎石的地面上。

“噗通!噗通!噗通……”

连锁反应瞬间爆发!如同被无形的巨浪扫过麦田!高地上那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的数千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份高低,如同被同一根绳索牵引,如同被同一股力量击中膝盖,成片成片地、毫无抵抗之力地跪倒下去!

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沉闷而密集,如同骤雨敲打大地。有人是虔诚的匍匐,额头紧贴地面;有人是震撼的呆跪,茫然地仰望着血符流转的碑林;有人则浑身颤抖,泪流满面,对着祭坛中央那个模糊的背影,无声地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第一波数千人的跪倒,仅仅是个开始。

后续的人流,源源不断地从各个方向涌上高地。每一批新来者,在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间,无一例外地,都被那直击灵魂的震撼所吞噬。惊骇的抽气声刚刚响起,便被更沉重的跪地声所取代。人潮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上高地,又在转瞬间凝固、矮化,变成一片片跪伏的浪涛。

祭坛高地,以及下方能容纳人群的所有空地,在短短时间内,便被黑压压的人头彻底覆盖。人群还在从更远处涌来,挤不进高地的,便跪在了通往祭坛的山道上,跪在了碑林边缘的空隙里,跪在了目光能及、心神被摄的每一个角落。放眼望去,目力所及之处,唯有一片跪伏的脊背,如同大地上骤然隆起的、沉默而虔诚的黑色丘陵。

三万?五万?十万?数字在此刻失去了意义。只有一种感觉无比清晰——这是一片由人组成的、无边无际的、被神迹(或者说被那血淋淋的真相)彻底征服的海洋!

巨大的寂静笼罩着这片跪伏的人海。只有那低沉如大地脉搏的万碑嗡鸣,还在持续不断地回荡,如同天地间唯一的背景音。数万双眼睛,都死死地、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聚焦在祭坛中央,那个唯一站立(实则是跪着)的身影上。敬畏、感激、震撼、茫然、恐惧……无数种情绪在人海中无声地涌动、交织,酝酿着,等待着那个必然的爆发点。

苏半夏的意识,在指尖离开主碑、那毁天灭地的光与声将她吞没的瞬间,便已陷入一片混沌的空白。剧痛的余韵还在啃噬着神经末梢,身体仿佛被掏空,只剩下一个轻飘飘的、无所依附的空壳。她双膝跪在冰冷的祭坛石板上,那刺骨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骨髓,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万碑的嗡鸣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刷着她的身体和灵魂。那声音低沉、浩瀚,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悲怆与肃穆,并非噪音,反而像一种奇异的安抚,让她剧烈起伏的心潮,一点点被抚平,沉淀。她微微喘息着,汗珠沿着额角滑落,滴在身下被主碑光瀑映照得如同白玉的石板上,瞬间蒸发,不留痕迹。

她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头。

视线先是模糊的,仿佛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映入眼帘的,是主碑那庞大无匹的、被月白光华彻底浸润的碑体。它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像一块巨大的、内部涌动着生命之光的灵璧。那光纯净、浩渺,带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威严。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掠过主碑的基座,投向祭坛之外——

然后,她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视野所及,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低伏的黑色浪潮!

人!全是人!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从祭坛高地的边缘,一直蔓延到远处被血色碑光勾勒出的山峦轮廓之下!如同蚁群,如同被收割的麦田,如同向神明献祭的羔羊!数不清有多少,十万?二十万?那黑压压的一片,仿佛将整个大地都铺满了。他们无声地跪伏着,头颅低垂,脊背弯折,形成一片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沉默的黑色海洋。

风从这片跪伏的人海上掠过,卷起细微的尘土,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汗味、泥土味和某种集体性情绪的沉重气息,扑打在苏半夏的脸上。那气息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由数万生灵组成的绝对寂静中,一种酝酿已久的、巨大的情绪风暴,终于抵达了爆发的临界点!

如同地火找到了喷薄的出口!

如同海啸积蓄了足够的能量!

祭坛高地最前方,一个被家人搀扶着、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的老者,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主碑下方那个渺小的身影,又猛地转向离他最近的一块血碑——那上面,血符正疯狂地演绎着一个医者俯身,为一个浑身溃烂流脓的孩童吸吮毒疮的惨烈画面!老者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浮木。他猛地挣脱了家人的搀扶,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枯瘦如柴的双手高高举向祭坛,举向苏半夏的方向,布满褶皱的、肮脏的脸庞因极致的激动而扭曲变形,嘴巴大大地张开——

他要呼喊!他要感谢!他要颂扬这显圣的医仙!他要喊出那个名字!那个此刻应该被万碑铭记、被众生传颂的名字!

“苏——”

嘶哑的、如同破锣摩擦的第一个音节,艰难地从他干裂的唇缝里挤了出来,带着血沫。

然而,就在那个“苏”字刚刚出口的瞬间,异变陡生!

老者脸上的激动、感激、想要倾吐一切的欲望,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错愕、茫然,甚至……一丝诡异的空白!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即将喊出那个名字的刹那,从他记忆的最深处、最核心的地方,被一股无形而恐怖的力量,硬生生地、彻底地抹去了!

那感觉,就像一个人拼命想要抓住指间的流沙,却眼睁睁看着它瞬间消失无踪。他张大的嘴巴徒劳地开合着,如同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他急切地、慌乱地试图再次凝聚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可脑海之中,关于那个名字的一切痕迹——音节、字形、意义——都变得模糊、遥远,如同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浓雾!他越是用力去想,那片空白就越是扩大,越是冰冷!仿佛那个名字本身,成了一个禁忌,一个无法被凡俗之口承载、无法被凡俗之心铭记的绝对存在!

不仅仅是这个老者!

几乎在同一时间,祭坛高地边缘,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正激动地指着另一块血碑——那上面,血符正勾勒着一个医者在简陋木屋中,为被捆缚的匪首刮骨疗毒的惊险场景。壮汉浑身颤抖,热泪盈眶,张开嘴,似乎要用尽全身力气吼出那个将他从地狱边缘拉回来的恩人的名字!

“医——”

同样,只是一个字刚出口,他的表情瞬间僵住。脸上的激动、感激、想要宣泄的狂热,如同被冰水浇熄的炭火,骤然冷却,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困惑和恐慌。他茫然地眨着眼,嘴唇翕动,却再也发不出第二个相关的音节。那个名字,那个曾被他刻在心底、日夜感念的名字,就在他想要喊出的瞬间,诡异地蒸发了!只剩下一种强烈无比的情感,和一个与之紧密相连的、替代性的词汇,在脑海中疯狂盘旋、冲撞!

这种诡异而恐怖的“失语”现象,如同瘟疫,以祭坛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跪伏的人海,无声而迅猛地扩散开去!

“仙——”

“苏——”

“恩——”

无数张开的嘴,无数激动扭曲的面孔,无数即将喷薄而出的、带着至诚感激的呼唤,都在那最关键的一个音节即将出口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绝对的力量硬生生扼杀!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道由规则本身铸就的、不可逾越的鸿沟,横亘在凡俗的唇舌与那个被刻在玄石主碑上的真名之间!

数万人的集体失语!数万人在同一时间陷入一种茫然无措的、名字被强行剥离的恐慌与空白!

整个跪伏的人海,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更加压抑的寂静。之前的寂静是震撼后的臣服,而此刻的寂静,则充满了困惑、不安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人们面面相觑,眼神中传递着同样的疑问和恐慌:怎么回事?那个名字呢?那个救了我们、被万碑铭记的名字呢?为什么……喊不出来?!

巨大的困惑如同沉重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头。那个名字,那个呼之欲出的名字,仿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它在舌尖打转,在心间沸腾,却偏偏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力量死死锁住,无法挣脱唇齿的牢笼。越是努力去想,那片记忆的空白就越是冰冷坚硬,令人心慌意乱。

然而,名字可以被抹去,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感激,那亲眼目睹万碑显圣、医者半生血泪所带来的巨大冲击,那濒死得救的刻骨铭心,却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熔岩,在胸腔里疯狂地奔涌、冲撞!它们需要一个出口!一个宣泄的渠道!一个能承载这份滔天情感、同时又能避开那无形禁忌的替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集体失语的巨大沉默中,在那数万双茫然、恐慌又充满急切的眼睛彼此交汇、传递着同一种焦灼情绪的时刻——

一个微弱的声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颗石子,怯生生地、带着不确定的试探,在靠近祭坛高地边缘的人群中响起。

那是一个瘦小的妇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面色红润的孩子。她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一块血碑上闪烁的符文——那上面,正清晰地显影着一个医者,在瘟疫横行的村落里,为一个同样瘦小、高烧不退、浑身布满红疹的孩童喂药的场景。那孩童痛苦蜷缩的模样,与自己怀中孩子当初病危时的样子何其相似!那递到唇边的药碗里,深褐色的药汁……那气味……那救命的药……

妇人嘴唇剧烈地哆嗦着,那个被抹去的名字在脑海中翻腾,却无法成形。巨大的感激和急于表达的冲动,让她下意识地、喃喃地吐出了另一个刻入骨髓的词,一个与那药碗、与那救赎紧紧相连的词:

“相……相思引……”

声音很轻,带着颤抖,如同梦呓。但在这片被巨大困惑和压抑笼罩的、死寂的人海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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