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今帖
他是个疯子,此地不宜久留。
十八娘瞧了瞧他,悄悄提起层叠的衣摆来,转身便要后退,周长乐却也察觉,往她身后一眼过去,内侍立即将门关了起来。
他却垂下眼角斜望着她的衣摆,狠狠绷着脸赌气道:“不是你说她丈夫拈花惹草惹她伤心,我便有机会…!”
罢了,罢了,算她不该胡说八道!
十八娘急忙背过袖子去,一本正经道:“伤心不伤心也不行,是你不行!你我虽并无师徒情分,却有过师徒名分,我再不开眼也不能和自己学生有什么分外的干系。”
可说完看周长乐眼神真的冷了下来,她才赶忙抿起唇来,一转眼又不得不换上一副和蔼尊长模样,柔声循循劝他:“世子,洛阳对你来说究竟不是好地方,你还是早些回家去的好。便是,不愿和父母住在一起,如今你也长大了,可以搬出府来住,再寻一个情投意合的小娘子,她往后便是你的家人,年长岁久同你作伴,岂不更好?”
周长乐听着,宽阔却伶仃的脊背微微晃了下,本是格外俊美的矜贵小郎君,脸上却憔悴到有些青白越发没有血色,目光倏然照过来问她:“你说这些也并非是真心关照我,不过是想把我哄走,免得耽误你的名声和前程,是不是?”
不然还能为什么?
可他这看起来就不大正常的样子,十八娘便也不敢再直说了,只得稍稍润色下,抚袖低声劝他道:“自然也不全是为我自己的名声,也是为你的名声。你年纪还小,以后便知我可都是为你好。
只为了我好歹教过你几回,此事千万不要再给旁人知晓,不然给人知道了以为我专门诱骗学生小郎君,我还怎么给人当先生的,便是死了以后都要挨骂的。”
周长乐却听着越发冷下神色,却勾起淡淡笑道:“你等着,总有一日你会告诉天下人,是你愿意嫁我。”
说罢他一擡手便让人把她推了出去。
她赶忙扶住门口的栓马石才站稳,门口等她的赶车伯伯忙问:“十八娘可无事罢?”
“无事,只是倒霉罢了!”把她骗来又把她赶走,什么东西!
不过他在洛阳也没什么权势,再凑合些日子她也要回江都,也不必管他。等他年纪再大些要求着她不要把这些丢人事说出去。
窝了一肚子火回家,却是再撑不住,连衣裳都没换便倒头就睡在了窗边的榻上,只想着先打个盹儿,待会儿再起来正经去睡,可没想到再一睁眼,发现窗外的天已经是凌晨的蒙蒙亮了。
她有些迷糊着爬起来趴到窗台,却正好看到大门微微动了动。
“吴侍郎,魏家人那……”
魏家?不知怎么她现下才忽然想起周长乐说的那句拈花惹草惹她伤心,虽她不伤心但她可不乐意当冤种。
她提着裙子便踮着脚来到院子里,听见吴虞嘘了声:“小声些,魏家那不必操心,他们如今想靠我翻身,却还有什么筹码要挟我,还不是我想要什么,他们便得应什么。你今日不必当值,一个时辰后让另个人来跟我去府衙。”
“是。”
他想要什么?十八娘紧紧捏住了袖子,听见侍卫擡手应了去西外院休歇,他便要进来。
瞧了眼大门的栓是挂着的,她便安心往屋里去,却见他根本没推门,手一撑便自墙上翻了过来。
她一时愣住,吴虞也惊了,低声问:“怎么这个时辰没睡?”
原来他是怕吵醒她?她支吾道:“睡醒了,屋里有些热,出来散一散。”
现下还在夏末,白日里还有些暑气可晚上已经不热了,可她向来是有些怕热的,吴虞便也没觉得奇怪,只走过来摸了摸她头发,才发现她衣裳也没换。
她便边往屋里去,与他嘀咕解释两句:“本以为只睡半个时辰便醒来的,可一不小心便睡到了现在的时候……”
她嘀咕着忙忙叨叨的去妆台旁,把睡得乱七八糟的发髻钗簪拆下,可都勾在了她的头发上。这么昏天黑地的,凭她的眼睛便点灯也看不见什么,便干脆只用手摸着拆。
吴虞便走到她身后,嫌她手笨把头发都扯断了,便捏住她手指拎到了一边儿去,拎了落地的盏铜枝灯过来,仔仔细细替她拆。
别说他不愧是会缝衣裳的,手还真的巧得很,一丝未疼便帮她把头发都拆开了。这回她不得不甘拜下风。
吴虞越得意起来,可指尖轻轻抚在她发上便不再拿开。
她瞧了瞧镜子,窗外还有半幅沉冷夜色,内室的镜子里却是暖黄烛火昏昏,镜子里是她的脸,还有他的身影。
“这么晚了还回来做什么,不对,应该是说这样早?”她调侃倒不是生气,而是真的觉得有些奇怪。
他却没答,却只把她抱了起来又回榻上去,问她:“还睡不睡?”
这么早也没什么事干,她便点点头,他便没脱衣裳只抱着她躺下来。
难道他折腾一趟回来就为了和她躺这一个时辰…?
不过么,她以前可听人说过,有的人越是做了缺德事越是装好人的。
不过其实她还是不困了才在这胡思乱想,吴虞却也察觉到了她没睡,便抱着她闭眼道:“那大石头拓完了?”
他这么赶着投胎似的忙,倒还知道她干什么呢。她哼了声点点头,他却又捏了捏她的枕头道:“那山中巨石这么多年未塌,倒是未必会砸下来,可石下阴冷,夏日最容易招些贪凉的去住,长虫蝎子大蜈蚣,专吃小呆耗子。”
她却听得一抖,能吃耗子的蜈蚣得多大?可忽然又琢磨过来,气鼓鼓瞪他:“你说我是耗子!”
他乐得不行,被她上手闹了一晌还是认输投降,可她却又困了,便迷迷糊糊歪在枕头上又睡了过去。可外头已经天亮了,他又要走了。
他便擡手替她抿了下发丝,整理好衣裳却又回来,俯身按着枕头深深在她唇上吻下。
听见他掩门离开,她悄悄睁开眼,恍惚间看着他的背影,竟又想起当初那个送她回城后,落寞携琼花而去的少年小将军。
天大亮十八娘便也醒来穿好衣裳出门,不过今日不需出城,只在太学的书馆里理了一天拓下的书帖。等理出头绪时才见天又已晚了,其他人大多是来混日子挂名的纨绔子,来点个卯都算好的,其他的更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她在屋里瞧了一圈见也没其他人,便拾掇好锁门回家。
太学离外宫门不远,她带着人往外寻车来,可往日这路上很安静,今日竟听见墙外的街上吵吵嚷嚷的。
还好像听见了吴虞的名字。
她便抱着书袋走近些,自廊门往外看,却见竟是一群兵士打扮的人,只不过不是什么英武精锐,而是一帮华发偻身的老翁。
他们似是要往六部的府衙里闯,却被守卫拦着,便再外头激愤大骂:“吴虞!你还是个人便出来说清楚!难道你忘了你自个儿也是个下贱出身?”
“如今攀到门下又做了大官儿了,便反过来对我们这些贱人下手了!”
“你这忘本的畜生!合该天打雷劈!”
虽说她也不知道这些人说的是假是真,可流民何时能进过城?甚至还闹到了皇城外,这一看就是有人安排放进来的。
不过她可不想被牵连,便忙提着衣摆转身,正好家里人的车也便赶到了。这时车帘先打了起来,却见大堂兄正坐在车里,赶忙同侍人把她扶上去,便开口抱怨道:“这个吴虞!不怪人家骂他,真是坏透了!”
大堂兄都不等她说话,便噼里啪啦诉苦:“你说他干的这叫什么事。他这不是和圣上提要裁军,说是军中吃空饷的人太多,年老体弱仍旧充数的也多,太损战力。可重整军队,那些被裁掉的人也要有去处不是,他便与圣上说裁军地区同时要清查豪族与宗室名下的产业,超出规制的要交回朝廷,还要从江南开始下手!他还要让咱们家先挑头!
这世上我只见升官发财往自家捞好处的,没见过往外散拿自家开刀的!”
不过十八娘倒没有生气,如今最富的豪族最多的也是江南,不从江南下手难道去穷山恶水里管大石头要钱么?
她未动声色只闲闲道:“阿兄这可犯不着和我说。当初是你自己乐意跟着他当官的。”
大堂兄却话锋一转道:“是,阿兄知道他这是做的是利国利民的良策。可十八娘,这事他还是想简单了。这么干纵然一时靠威压能从士族中捞出些东西来,可他就不想想自身的后果?”
十八娘轻轻抿唇道:“他乐意找死,就让他去死呗。”
“妹妹你倒是也狠心。”大堂兄叹了声却又道,“不过阿兄今日来找你倒不是为此事,而是那个王堇说有幅极好的字画,让我请你去帮他看看。”
十八娘只靠着车道:“不去,同他不熟。”
大堂兄却又苦口婆心劝道:“小娘子,纵然他是程佑安的人,你也不用太刻薄了,为人留一线总没坏处。”
十八娘却狐疑瞧了大堂兄两眼,一针见血问道:“阿兄,你拿了人家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