衬衫后腰处的褶皱随动作舒展,像是阿尔卑斯山脊在月光下温柔塌陷。
当引擎启动的震颤顺着座椅传来,她忽然将额头抵在冰凉的车窗——
玻璃外倒退的宴会厅灯火,正与十四岁迎新晚会上初见时顾知宴远去的剪影重叠。
“冷么?”
羊绒毯轻轻落下,他始终保持着二十公分的社交距离。
苏雨烟攥着毯角的手突然发抖,这不是精确计算的震颤频率,而是八岁那年攥着死亡证明时,从骨髓深处漫出的寒意。
礼车转过第九个弯道时,星空顶突然亮起人造银河。
顾知宴却按下开关,任由真实的星光从全景天窗倾泻:“猎户座腰带第三颗星正在西南方45度。”
他的声音带着星图讲解员的克制,指尖悬在玻璃上方勾勒星轨,“但苏博士应该更想验证开普勒定律?”
苏雨烟望着他映在车窗上的侧脸,忽然放任自己后脑抵在他肩头三厘米处,这个角度刚好让眼泪倒灌回心脏。
白葡萄酒的余香与雪松气息编织成网,接住了她摇摇欲坠的醉意。
当礼车碾过减速带时,他虚扶在她身后的手掌终于落下,温度透过丝绸礼服,解开了某个关于安全感的偏微分方程。
礼车碾过碎石小径,卫星电话的绿光突然撕破昏暗,张特助的侧脸被屏幕映得森然。
一公里外的山坳处,巴洛克式庄园突然点亮数千盏地灯,宛如有人将银河揉碎洒向阿尔卑斯山麓。
“我们到了。”
顾知宴的声音惊落她睫毛上的水雾。
他推开车门,身影在卵石地面投下修长剪影。
“当心。”
他的手掌如前面上车那般,再次虚扶在车门上方。
苏雨烟踩着虚浮的月光下车时,珍珠细链正巧缠住车门把。
他屈指解开的姿势像极了父亲当年教她拆九连环的手法。
顾知宴虚扶在她腰后的手掌始终保持着两厘米的真空层,穿过百年葡萄藤架的小径布满青苔。
观星台出现在林隙时,苏雨烟看见折射望远镜的铜质镜筒正对北极星。
她踉跄着奔向汉白玉基座,高跟鞋尖卡进青苔裂缝的刹那,顾知宴的手掌已托住她后腰凹陷。
“小心青苔。”
他雪松味的呼吸拂动她后颈碎发。
苏雨烟的指尖无意识攥住他袖口云纹,丝绸触感与父亲旧毛衣的抓绒突然重叠,酒精终于碾碎最后的克制。
当北极星光穿透434光年的黑暗抵达视网膜,第一颗泪珠砸在顾知宴胸口。
他调试望远镜的右手僵在半空,苏黎世郊外的夜风突然噤声,蔷薇藤架悬停的露珠里映出192厘米身影凝固的姿态。
“爸爸说过……”
她攥住他袖口的力度像溺水者抓住浮木,珍珠细链在夜风里散成银河,“数学家的眼泪……是算错了宇宙常数……”
顾知宴的喉结在她发顶上方滚动三次,虚悬的左手最终落在她颤抖的肩头。
苏雨烟的指甲突然掐进他小臂,八岁那夜的暴雨在记忆里倾盆而下。
殡仪馆刺目的吸顶灯、翻倒在樱花树下的自行车、再也无人讲解的星图笔记……
所有画面碎裂成目镜里的星芒。
顾知宴的衬衫第二颗纽扣逐渐洇开深色水痕,像宣纸上晕开的松烟墨迹。
夜风拂过,观星台的玻璃穹顶映出两人的剪影——
她在他怀里微微发抖,而他静默如一座山。
两人的影子在月光下交叠成莫比乌斯环。
过了很久,苏雨烟才轻轻动了动。
“爸爸总说妈妈是突然从傅里叶变换里走出来的幻影。也不知道妈妈现在在哪里……”
夜风突然静止了一瞬。
顾知宴的手掌在苏雨烟肩上微微收紧,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击中。
北极星的光穿过天文望远镜的镜筒,在他眼底投下一片冰冷的蓝。
“我母亲……”顾知宴的声音罕见地卡了一下,喉结在月光下滚动,“也是在深秋离开的。”
苏雨烟猛然抬头。
她看见顾知宴向来沉静的眼睛里,泛起她从未见过的波澜——
那是种深埋在数学模型下的痛楚,像北极星周围看不见的星云尘埃。
“车祸。”
他吐出这两个字时,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夜风重新流动,带着苏黎世湖的水汽。
苏雨烟不自觉地攥住了西装外套的袖口,羊绒面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她突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母亲攥紧亚历山大变石吊坠时,指尖也是这么颤抖。
“她一定……”苏雨烟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很漂亮。”
顾知宴接上她未尽的话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扣,“和你母亲一样,最爱苏黎世湖畔公园的樱花。”
这个细节像把钥匙,突然打开记忆的闸门。
苏雨烟想起母亲珍藏的那本相册,扉页就是樱花纷飞中的湖畔公园——
年轻的父亲搂着怀着她的母亲,站在belvoir公园的樱花树下,母亲的手轻轻抚着隆起的腹部,笑容温柔而明亮。
“父亲说……”
她的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刃,甜而痛,“妈妈怀我时,每天都要去数樱花落了几朵。”
顾知宴的呼吸明显重了一分。
夜风突然变得很冷。
苏雨烟不自觉地裹紧了他的西装外套,雪松香里混进一丝若有若无的樱花气息——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回忆太过汹涌。
她的指尖无意识抚上空荡荡的锁骨,那里本该有母亲的变石吊坠。
“对不起……”
“樱花的花期很短。”
顾知宴突然说,“但每年都开得一模一样。”
苏雨烟想起母亲离家那天,窗外的樱花正落得纷扬。
原来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就像北极星的位置,就像年复一年绽放的樱花,就像……
两颗破碎的灵魂在星光下突然震颤出相同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