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谱皇城,见血见骨
圣泉宫里正传来声声争执,刘昂面圣,再遇上张长明,那简直就是天降大火燎原一片。
张长明一见到苍祝,就爬到苍祝脚下去告状,“陛下,刘太守在下官府门前叫唤,把下官骗出府就捉了下官。他当众羞辱下官,以下犯上。”
张长明的告状还未得应,苍祝先是反斥,“那你倒是说说,为何你的掾史不报朕,就要杀严太守。”
张长明卑态顿改,他望着严秉之一时说不出话。他和陈培言联络已久,陈培言特地告诉张长明,严秉之惹怒圣心,苍祝差点就斩了他。是萧青打晕严秉之才保他一命。张长明就此认定,严秉之那是个随便杀的人。
“下官愚钝,下吏说严太守凑不齐车马税金和人。下吏调查不周,迷惑下官,下官方使掾史以律处斩。”张长明叩首跪拜,把罪责推给了下吏。
这样的招数张长明用过多次,每一次都是轻而易举地逃过。
“哪个下吏报给你,让你觉得严秉之该死?”苍祝出乎意料地反问了张长明。
张长明只是随口一说,哪里说得出说谁,又道,“案子太多,下吏太多,臣记不清了。臣回去好好问责。”
刘昂岂能看入眼此等招数,在苍祝面色稍作缓和时就道,“严太守何罪,张御史这会儿就不认了?大可不必如此自打脸面,只要杀了我,百姓就肯献出马匹财富和人了。”
苍祝惊而一望那耿直的刘昂,“难道是你让百姓藏马藏财藏人?”
“臣所做无他,在淮阳就令百姓不要出门,不要牵马。因臣之令,全国百姓方效仿。”
严秉之是最呆的人,他摸了摸项上人头,又看了看刘昂。这是严秉之见过比他还不要命的人。不仅把别人的罪揽上,还要往火坑里跳。全然置生死于度外,无非也是为百姓请命,实在忍不了了。
苍祝听了就恼,“刘昂,你明着和朕作对,该当何罪?”
“我来此,死而无谓,可陛下还不认清,就是天大的作孽!”刘昂一身豪气不减当年,“我今日就是要在天子脚下,在百姓面前审审张御史,为何下令征民马匹,征民万金,征民千人以侍敌国俘虏。又为何给我下文书,要我斩五百余百姓!”
“朕许久未见你,你竟愚直不减。”
“是啊,臣愚直。臣知道张御史所为皆报陛下,所以臣还要问问陛下!”
刘昂这次来,真正要审的岂非是张长明,而是苍祝。这样硬生生打帝王的脸,苍祝哪里容得。
“你这个社稷之臣,真是一点未考虑社稷。”一点未考虑社稷,一点未考虑帝王,这就是苍祝容不下刘昂在身边的原因。
“何为社稷,社稷是为百姓!”刘昂上指苍天,下望大地,不惧帝王,不敬御史,“韩邪将领降于大平,只需让沿途各县准备车马,慢慢将其接运。为何要大动,还要我百姓去侍奉那些降兵降将?”
此一问,直斥帝王急迫之心,不顾百姓。
苍祝脸色震怒,却难言一字。
“刘太守不识大体,浑邪王于陛下之用,岂是愚民可以相提并论。”张长明借势反击。
“百姓是愚民,那我也是愚臣,”刘昂自认为愚,骨子里就透着股违抗君令的劲,“我今日来替百姓问问,陛下任刀笔之吏定无知百姓五百余人死罪,算什么?”
苍祝转而一问,“张长明,五百百姓是怎么回事?”
“陛下,他们买卖旬安货物给韩邪人,所得之财不报于官府。是非法将财物揽出关,按大平律吏,是死罪。”张长明道。
刘昂气急不已,“韩邪人在我大平之内,他们是在大平之内和他们交易。”
“可买家是韩邪人又不是大平人,怎么都不是正常的买卖,他们得报给官府。”
“你都说了他们是愚民,愚民怎么知道这要报给官府?”
张长明还真回答不了,他便道,“那是他们的事了,我手下的人都是按律法办事。”
“天大的笑话,你们这群刀笔之吏今天一个死罪,明天一个死罪,你怎么不去定韩邪人的死罪!买卖同罪可有其理。”刘昂恨不能冲上去再打张长明一巴掌。
张长明立刻躲到苍祝脚旁,“陛下,他这是妄议臣之政,妄议陛下明断!”张长明立刻压下一顶高帽。
“臣今日得个妄议之罪,也要给百姓一个交代,还请陛下赦免五百余百姓。”
刘昂逼苍祝要一个赦免,苍祝未出一声。
严秉之忍不住道,“刘太守,你觉得他们还活着吗?”
严秉之一个太守当天就能被问斩。刘昂离开了淮阳,又有谁会顾百姓,得了张御史之令,怕是早早斩了。
为民请命的刘昂顿失豪气,捶胸连嚎三声,“陛下啊陛下,你为何要任用这刀笔之吏施此严法。”
“陛下,以臣之见,刘太守定常常辱骂君上。他不敬陛下,妄议君恩,罪当至死。”张长明左右都说死罪,死罪在他口里永远是最好的刀剑,永远是最简单的利器。
“你个刀笔之吏,你想杀我想了多少年,我今天就把人头给你送上,你今日就来斩我。”
“陛下,刘太守已无法无天!”张长明急喊。
“是,我无法无天!”刘昂再也没有任何臣礼可言,跪也不跪了,“韩邪侵我国土,陛下断绝和亲,征战耗尽赋税,军将战死沙场。可陛下不将俘虏赐于亡将家属为奴,不将财物赠于百谢苦。反而大赏俘虏,让百姓奉他们为王侯将相。”刘昂半点颜面不给苍祝,已是盯着苍祝问了。
“刘昂,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你不要总把一件事套到另一件事上。”
张长明窥了圣颜,知道圣心,又作驳斥,“浑邪归降,是招安纳贤,何有你来置喙。”
“那让百姓去伺候韩邪俘虏的不是你们吗?百姓拿自己的货物卖给他们,赚点钱怎么了?卖给大平人和卖给韩邪人有什么区别,怎么卖韩邪人东西赚点钱就是死罪了?”
张长明得此机,自不会罢休,“那岂能相提并论?现在是什么局势,百姓得韩邪之财岂能不报?不严厉行法,如何行陛下之政?”张长明居高临下地以官府之职鄙视人命。
“递给俘虏的是大鱼大肉,递给自己百姓全是冰渣刀子。”刘昂直斥帝王。
苍祝忍之已久,尚顾颜面,“朕之所思,数谋远大。你凭白构陷,不知是非,难当大任。”
“陛下,你私情私欲太重,难成圣君。”
“刘昂,你复发往矣。这太守不必做了,好好思过。”苍祝不冷不热地罢了刘昂的官。
“陛下直接斩了我吧。”
有人往刀上递头,张长明觉得刘昂肯定是死罪,可张长明并未等来苍祝的判罚。圣泉宫里安静得很。
斩,如何可斩?百姓皆喊要斩了那张长明,这是皇城军把人带来时,亲口汇报的消息。民怨是可怕的东西,是帝王尚且忌惮的东西,苍祝想杀刘昂,也杀不了。
“刘昂,朕心仁厚,你就颐养天年吧。”
刘昂被罢了官,从此不得上谏,这哪是君心仁厚,这比杀了刘昂还叫他难受。
刘昂为官永远在上谏,永远在压着生死一线,他不怕死,却从未赢过帝王。只要帝王不想做的事,他的上谏不会有结果,他的求死更不会有结果。
圣泉宫的人一哄而散,被苍祝全遣了出去。严秉之穿着一身死刑犯的衣服,得了一命,茫然地看着天地。他旁观了一场争执。可那仅仅是争执而已吗?是离谱啊!
严秉之以为苛捐杂税够离谱了,以为征马送金送人给韩邪人也够离谱了,但没想到还有更离谱的事。就是大平的五百余百姓买卖货物给韩邪人,得了死罪。
刘昂把这官场的离谱扒得见底不够,还见血见骨。
可刘昂错了吗?
是这皇城不以对错来论。更别提什么正义了。正义只存在人的心里,是信或不信,做或不做的差别。
刘昂和严秉之告了别,“我尽力了。天地很大,人心很小,从此再不能管什么了。”
人活着和死了差别也很大,可当活着没有什么意义时,就无限地接近死亡了。刘昂没有了牵念,但严秉之还是有的。
严秉之想去找赵蔓芝了,但不知去哪里找。他没想过自己会活命,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这下活了命又觉着后悔。
严秉之决定去找赵蔓芝,不管赵蔓芝怎么对他。大不了辞了这官,找遍天涯海角。人大概就是这么无耻,特别是只剩下这一种牵念了。
走出了宫,严秉之见一辆马车停在宫外,看起来眼熟,就是他给赵蔓芝的马车。
严秉之呆呆地走过去,拉开车帘,迎面就是一拳把他打倒在地。
这拳头的劲严秉之可是太熟悉了,他捂着半边脸,看着跳下车的女子,眼泪滚烫流出,烫得被打的一边脸更痛了,“我人没死成,要被你打死了。”
严秉之的衣被赵蔓芝一揪,“我们说好要一辈子,从生到死就是一辈子,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个字,要一个人去死?”
严秉之被打了也不管,他现在唯一的牵念就是赵蔓芝,她回来了,他就好像失而复得一般珍惜,“你怎么回来了?”
“来给你收尸。”赵蔓芝气得还想揍严秉之几拳,可严秉之顶着红红的脸颊望着她,她还下不了手。
她最怕就是收到严秉之的尸首,赶到集市都快晕了过去。是太守府衙的人告诉她苍婧把人带去了皇城。那时候赵蔓芝都快喘不过气了。
严秉之握着赵蔓芝的拳头,使劲握着不松手。这是他自己摸索出对付赵蔓芝拳头的手段,“对不起,我觉得必死无疑,就谁也不想连累。”
赵蔓芝绷着的脸,悬着的怒气全溃散了,成了两行溃泪,“你个混蛋,你一个人去死,我又要没有家了。”
“蔓芝,是我不好。”严秉之起身搂住了赵蔓芝,这个重逢的拥抱让赵蔓芝的眼泪止不住。她当然不是来收尸的,她当然要他活着。
赵蔓芝嫁给严秉之的时候就被人弄哭过,严秉之那时可气了。这回他能气的只有自己了。
“我这回算死过了,以前的严秉之死得透透的。什么正义,什么律法我都不要管了。蔓芝,我只剩你和孩子了,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历经了这一回,严秉之再也没有对正义的执念了。他再一次被现实击垮了,一腔热爱支离破碎。
这个世道给不了严秉之要的正义,泱泱众生若蝼蚁,寻不到正义。正义成了居高临下给的施舍,施舍是什么,就是随时可以不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