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被收徒,守宫砂点礼官
城北军营重新休整了一番后也将迎来新生,休假的将士也正在归途。
陆平安回到旬安的第一天就往傅司命那儿去。
他这一去北上,是往故里无海城。那正是他随萧青踏入征途的第一战,那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无海城是他一家的葬地。
他从无海城逃出时,满地血色,粮地被踏,全家被屠。他为了活命一路逃了出来,带着血海深仇辗转来到旬安。他参军就是为了血刃仇敌。
陆平安征战时,无海城被伏耶占据,成了伏耶夺取王位的棋子。这次回去,又不一样了,无海城已经恢复生机,粮地再起,百姓都在矜矜业业勤勤恳恳地播种,可人已经少了很多,一眼望去总显萧索。
陆平安出逃都没有来得及给他的老娘老爹、哥哥嫂嫂、侄儿侄女立碑守灵。这次回去给他们都立了墓碑,上了供品,守了好几天的灵。
陆家啊只剩他一个人了。
鸟儿鸣啼,枝叶沙沙,绿草芳盛,旬安城一片水土生机勃勃。陆平安到了傅司命的村落,手中提着两坛酒。
陆平安边走边笑,就是笑这老头的行医处和之前大不同,已经盖上了木屋。
要知道当初让他俢破棚,他都懒得拾掇。还是他们的大将军强送了傅司命一锭黄金,“这黄金是用三赤侯庞伟的凤冠融的,他当我面向我夫人提亲,我看得烦不解气。可想想金子无过,人有过,就叫金子行点善事,冲冲这恶煞。”
大将军用此借口让傅司命收了金子,让他用金子买好木材,再寻些劳力去俢破棚。
可结果他用金子去买了药材,把金子都花没了。大将军实在没办法,就带上几个兄弟,运了几大车的木材,又找了会土木的,把他的破棚修成了大木屋,还带着院子。屋前还给他留了一块地,供他种种吃食。
这样老军医才有了个像样的屋子,不用再守着破棚给人看病,把自己活得辛酸。
陆平安这回找他,就是过来看看他这孤寡人,找他喝喝酒。他这里可生炊烟,又种了不少菜,配上酒,聊聊事,都是孤家寡人,消遣时日也便过了。
到了木屋前,陆平安看到一个姑娘在木屋前提着食盒,对着木屋喊,“傅师傅,我做了米糕,又糯又甜,给你带来了。还热着,你尝尝吧。”
长发及腰,挽了一条粉色发带,背影素雅清瘦。陆平安本以为是个求医看病人,就忙道,“姑娘,这老头看病讲大义,你不必给他带这些。”
陆平安说罢,走进一看才见姑娘面容熟悉,双眉柔婉,朱唇淡淡,小小的鼻子生得秀美。
“你是……”陆平安想了许久,终于想起这姑娘是在军营里闹事的那位。想起她,陆平安脖子就直发凉,她当初拿着毒簪要自杀,说着要嫁大将军,却又要害大将军。
可陆平安几分可怜她,因为后来蒙归去备溧阳之战,中间他们和溧王拖延时间,就是以她的血书。她一纸冤屈诉她父亲为了前程官仕将她献给溧王。陆平安在那时得知,她叫孟伶。
孟伶不认识陆平安,以为他是这个村里认识傅司命的人,就解释道,“我不来求医看病,我想学医,是来求傅师傅收我为徒的。”
“天啊,你要学医,学医害人啊。”陆平安脱口而出。
孟伶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高高瘦瘦,又黑又精神的男子是军营里的人,她顿时愧而不已,“我不害人。”
“你不害人,难道想救人?想和那老头一样悬壶济世,义诊救人?”陆平安小心地看了看孟伶,这女子看似温柔,可以她当初之举,未必有这等大义吧。
“我也不为救人。”孟伶道。
陆平安惊得瞪大了眼,“不为害人,不为救人,那你为了什么?”
“我想真正认识一回什么是人。”
陆平安一手抓了抓头皮,甚至忘了手中提着酒,酒壶直打了他脑袋,他还懵懵的。
“什么意思?怎么听起来你要干仵作那样的事,但是你要对活人……”陆平安的指尖都开始发凉了。
他眼前就是这个姑娘把一个活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给剖了,看看这个脏器什么样,那个脏器长哪里。一瞬间又摸了摸脖子,心想这姑娘不会剖了小爷吧?
最要命的是这姑娘还忽然一笑,这笑都叫陆平安不敢直面。
其实孟伶只是觉得好笑罢了,道,“你想得真怪。”
陆平安暗自嘀咕她怎笑得出来,就畏惧极了,又退了几步,拥着双臂道,“那也没你想得怪。”
这里的风半吹半停,吹得陆平安热一阵冷一阵,心惊胆战。可那姑娘没来找他麻烦,还是跪在木屋前,看起来诚心极了。
“我抄了千遍万遍的道经,万千的道理最后莫过到了一处,便是人为何来此世间,”孟伶的声音柔柔淡淡,若水平缓,陆平安才松了心。
又闻她感慨万千,“想天地之大,育我心志广阔,可在此之前我所思所想困于一座深闺,固步自封。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只能靠自己而活了,反而明白了生命本身就是意义。奇经八脉,气血运转,都是努力地让一个人活着,我就想看看生命本身到底是什么样的。”
陆平安脸色稍变,听着孟伶这番话,看看这木屋四处都是生机盎然,竟心生一道忧伤,不知无海城何时能变回原来的样子?
可是变不回去了吧,永远变不回,因为人死不复生。若生命本身就是意义?那死去的人呢?
“放在以前,小爷我根本听不懂这些话。这次回了趟老家,小爷我倒是听得明白了。其实往小了说,生命无非就是生死。人活着的时候意义大了去,可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陆平安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想到这里就多有悲伤。
孟伶看出了他对死亡的哀伤以及缅怀,“你还知道缅怀死去的人,那他们一定对你很好。他们死了有你牵挂,留给你的除了悲伤还有美好,你也依然是个热忱善良的好人。”
孟伶羡慕极了,至少像他这样还会为死亡悲伤的人,不会是冷情之人。
陆平安眉间稍动,这姑娘为了活着当了薄情人。九族与她无关,生死也各不相干。最要紧的她父母死了,想必她也不知了哀伤。
“姑娘,人都是自私的,到了最痛苦的时候会选择自保。我当时就是为了活着逃了出来,什么也不顾,什么也不管,后面有人喊我救他,我也顾不上。”陆平安的语气看似轻松,又像似开玩笑。
孟伶想到了她葬在溧阳的父母。在此之前,她面对这场死亡除了哀伤,更多的就是解脱。她又无法真心释怀这场解脱,她觉得自己太过无情。
可若他们的死亡留给她的意义就是解脱呢……
孟伶沉默许久后,对陆平安一笑,“谢谢你。”
“是我该谢你。”陆平安忽而没了多少感伤。
陆平安再次踏出无海城的时候,正值夕阳西下,满天金红照着还未丰收的土地。过去的战难还无法从那片土地抹去,他看到的每个人都努力活着,又祭奠着土地下埋葬的白骨。
地下的白骨融在土地里,想来与土地已融为一体。他们回到土里滋养着那一方土地,如落叶归根,入土化肥,谁也没有离开过。
风欲来又止,云悄然而至,两身孤苦人,各自释怀一笑。
陆平安很少想这些事,今日竟想得这般多。他自己都不习惯。他看了看紧闭大门的木屋,提着酒晃了晃木栏,往常傅司命听到这声响就出来。
“这老头不出来,看来人不在。你别等了,等他来了再说,等那么久他又看不到。”陆平安想想傅司命这种倔性子,连当今陛下都敢违抗,他指不定要怎么刁难呢。
孟伶执意不走,“他在,他躲在里面就是不愿见我。”
“这么刁钻?”陆平安就这点烦傅司命,没见过他这样为难人的,“那你来多久了?”
“七天,每天给他送吃的,他就是不理我。”
陆平安大惊,“这么一个糟老头,你给他送七天好吃的,你也不怕送错人?”
“长公主带我来的。她说我若诚心学医,傅师傅就会收我。”
“我说你个姑娘家怎么知道这么个破地方,”陆平安还以为是傅老头名声大噪,“不对啊,长公主那么聪明,都没办法让他收你?”
陆平安可想不出这老头得刁钻到什么程度。
“长公主说这事只能靠缘分,若是强求,傅师傅心里不痛快,就教得不情不愿,”孟伶遗憾地望着紧闭的木门,“他嫌我笨,又嫌我没天赋,就是不肯收我。”
陆平安冷不丁一笑,“长公主把那老头想得太好了。军营里好些个小将想向他拜师讨些寻常本事,他也嫌别人笨,没天赋。他老用这理由。”
“可他还嫌我当初害人害己。”
“这些话是吓唬人的,我看是他教不来。”
陆平安话一出,木门就开了。傅司命一脸都是嫌弃,指着那归来的将军就是一个怒目,“你一回来倒是会怜香惜玉了,在我门前说我半天坏话。”
陆平安两坛酒挂上肩,一叉腰就取笑起了傅司命,“老头,搞半天你听墙角呢?我就闹不明白了,别人收徒起码让人试试手,你半个徒弟不肯收,那不是教不来是什么?”
“你懂什么,人家学医救人为主,她学医不诚心。”
陆平安懒得听这些,“你理由多了去了,都是别人的毛病。我看你就是教不来。”
“你爱管的闲事真多,陛下就该封你个闲嘴将军。”
陆平安这下也恼了,他可是陛下亲封的安夷将军,傅老头却说他是闲嘴将军。
“小爷就当闲嘴将军了,你个糟老头,就喜欢摆架子,这酒今日不给你了。”陆平安转身走到孟伶身侧,一把掀开她的食盒,食盒里甜香扑鼻,是甜米糕。陆平安随即拿了一块。
孟伶一怔,“这是我给傅师傅做的。”
“给他干什么,他牙口不好,这种甜糯之食他无福消受。”
“可长公主说……”
陆平安边吃眯了眼,孟伶才住了嘴。
陆平安瞧瞧傅司命,这种甜糯之食还偏偏就是这糟老头的心头好。陆平安特意咬了一口,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拉米糕,糯食弹牙粘稠,引他馋虫。
陆平安边吃边道,“小爷我跋山涉水饿死了,这手艺真不错。长公主就爱做这个,平日难得蹭大将军几块糕,老头你不是老念道吗?”
傅司命一屁股坐在门前,口中寡淡,舌间馋了几分味,可看陆平安那胡闹的嘚瑟劲就窝火,“你爱吃吃,有种一盒全吃了,我看你明天拉不拉得出。”
陆平安脸一下红了,傅司命把他的台在一个姑娘面前拆光了。
孟伶尴尬地飘了飘眼神。
陆平安又抓了一块塞进了嘴里,豪迈道,“小爷我粗人一个,你跟我说这个我照样吃得下。姑娘,你这一盒都给我,我给你找别的师傅教。”
孟伶手中的食盒被陆平安夺去,傅司命一下站起,“你要找谁去。”
“你别管,反正我应了姑娘,面子不能丢,我就找别人教。你嫌这嫌那,别人不嫌。我管你背后骂谁谁谁是庸医,反正我不懂医术管不了。”
傅司命听不得不懂医术的人乱来,一听就是咬牙切齿,“你小子少祸害人。”
日头正酣,傅军医的院子里摆了个席,席间两坛酒,一盒米糕,几碟下酒菜。
陆平安还是祸害了人,祸害得傅司命不得不收下一个徒弟。陆平安还做了个见证,看徒弟给师傅敬酒。
“师傅在上,受徒儿一拜。”孟伶举酒下跪。
傅司命未接过孟伶的酒,只看着这被陆平安强塞的徒儿,满目愁容。三个孤寡人凑一席,这算是什么缘分?
若这徒儿不得不收,那有些事傅司命就不得在喝酒前说,“要做我的徒弟,就得守我的规矩。我不给皇家人看病,你也不可以。”
陆平安在侧轻嘲,“你不是给长公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