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能喝喜酒了!这人真碍眼
苍婧回了身,擡头一望,她本多有厌恶这些。可燕王身后正是青衣束袖,步履急促,御风而来。苍婧的视线一下越过了燕王的肩头,脸上露出了笑颜。
那笑比花美艳动人,燕王见之,便走得更近,“本王倒得好好看看长公主。”
话落时,燕王只觉一力在后,衣领被急促一拉。燕王整个人被推出了数步,向后倒去。
他踉跄站稳时,酒已洒了一身。但见一青衣男子站在他方才的位置。
那长平侯不看他,以背影挡住了他。
萧青已经管不了席间谁与谁纷争,谁的脸色又如何。他急了,这是当着他的面给苍婧配别的姻缘,如何也坐不安稳了。
萧青低眉时,苍婧都看到他眼里绷着火似的,还带着酸味。
燕王站定后,多少有点不悦,“长平侯何必如此,本王只是开个玩笑。毕竟长公主与吾妹相争下嫁,实在不自重。”
萧青短气一舒,正要说些什么,指尖却被苍婧一拉。
“谁说我是下嫁。既然谈礼,就要搞清楚,凡与公主成婚,称之为尚,”又听得一晃一声,玉环垂流,各人揣测是醉是醒的长公主已然扶上了长平侯的臂,借力而起。她见他来,才笑之灿烂,“尚为侍奉之意,本宫这叫娶。”
苍婧立身在前,身披白薄柿的衣袖长衫,着鸦青色的裙,珠钗泛着薄光缀在发间。她高傲的眉尖一扬,萧青就狠抓了她的手。
他做了准备在等这一天,可也想不到她说出口时,暖意荡漾,拂弄心神。
如她般高傲的人啊,反揪着他的手,紧张不已。他看她红红的唇咬了咬,目光触他脸庞,脸上又泛着绯红的胭脂似的。
宴席饮酒皆停。
那长公主扶着长平侯的臂,似是撒娇,似是蛮横,“本宫要娶你。”
她说得极响,一字一顿,痴痴望着萧青。萧青听得心热笑暖。
酒醉的长公主看似道了痴言,自言相思成疾的长平侯认真地应了,“我愿永伴婧儿身侧。”
他们这般僭越礼数,漠视规矩,是在叫谁难堪?
可觉得难堪的从来不是苍婧和萧青,他们等待这个时刻已久。
最是萧青,柔情万千皆在目。她常道这些事俗,选择今日来说,不是更俗了?
萧青哪里想得,她就是在等今日。
苍婧没有醉,但她装了醉。只有装醉,才能让那些朝官捉摸不透,只有装醉,才能一说真言。
她的脸还滚烫着。这俗事她也备了许久,只是为了等个好日子。她想今日是个好日子,可也寻不到什么良机,只喝酒缓着紧张。就是程襄抽了她的丝绢后,才有了个机会装醉。
长公主是醉是醒,搅得旁人猜测不已。可她说要娶长平侯,听起来确实是个醉言。
燕王甚至忍不住觉得可笑,“按理,我也算长公主的堂辈,算是长辈。在此还是奉劝下长公主,这样的稀罕事于礼不合,不做数。”
苍婧眺望一眼燕王,义正言辞地教诲,“燕王不知认亲要认近的好吗,不忘本。我是你姑姑,这是你姑父。”
萧青不知何时多了个亲,不过还是回头一望燕王,几分警告道,“好侄儿,乖。”
燕王铁青着脸,好生没趣地归了席。
自称着姑姑姑父的二人并肩,亲密无间,又各自有度。
猜中了什么,却又好像什么也没猜中的苍祝握着觞,委实看不懂。
程襄小小的人儿半靠着他舅舅,“舅舅,母亲醉了。”
“对,她醉了,”苍祝没说她没醉,“皇姐在干什么?不可思议。”
“竟还能这么做。”萧如丝抚着心口的不安,可看西席面面相觑,众人无措,几分解气。
在这番君臣僵持里进进退退,苍婧终归是那个不会屈服的公主。
“长公主醉了,说的话不能算数。”西席的人急了。
管着礼教的朱正司也急了,“这在大平从未有此先例,不可开此先河!”
“长公主是皇族中人,皇族中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然声誉何在?”许久不上朝的长平侯一问百官。
华明先行就答道,“依诸君之前所言么,当然是皇家声誉为重。”
这厢西席难再出一言,就看着长平侯又耍了赖,拉着长公主和他同坐一席。
长公主醉熏熏的,又朝他歪了歪头,她眼里的狡猾也只有他见得,“本宫知道,这朝中多是不服,祝贺甚少。没关系,今天是个好日子,万物复苏,天地容我们,万物容我们。本宫之喜,就与天地同贺,与万物同喜。”
她眼中是爱,爱中多少无奈也只有萧青知道。
众人又看那长平侯要来了笔墨纸砚,还特意要了红纸。他不知在红纸上写了什么,写完就硬把笔塞给了长公主,让她签字。
那醉醉的人看了看笔,只是一笑,哪里管得是什么,就签了上去。
长平侯又握着长公主的拇指朝墨里一沾,然后在纸上强行画了押。
长公主签字画押后,醉意更浓,一头雾水问,“这是什么?”
长平侯扶正了长公主,一本正经地对着醉意朦胧的长公主道,“长公主需得知,我这人贪了便宜就不罢休,小气抠门,心眼小,特别记仇,这事得留个证据。我不管你醉成何样,醒了也不能反悔。否则我便耍脾气,将此事宣扬出去!”
长平侯将红纸呈交于上,红纸上写了两个大大的字:聘书。
令有一行写道:煦阳长公主苍婧聘长平侯萧青,永结同心。
左下角就是长公主稀里糊涂的画押签字。
谁也不能说不能算了,众目睽睽,当场签字画押,人证物证皆在。
“长平侯,你……你……”西席彻底乱了套,朱正司指着那乱了规矩的长平侯,想骂又骂不出来。
苍祝硬是接下了今日这醉酒之势,为难地对着满席人道,“如卿所言,皇族声誉为重。众卿皆知,长平侯脾气极差,爱贪便宜,小气抠门,心眼小,还记仇。他认下皇姐这醉言就死咬不放了,这该如何是好。”
程襄焦急喊道,“当然是我母亲的声誉重要!”
苍祝假作愠怒地看了萧青一眼,“今日算你得逞。众卿自日起需得知,长平侯是待嫁长公主之人。”
席间都如临冷风瑟瑟,如此,这会儿翁主再下嫁,又算嫁了谁。
稀稀寥寥的问,都在问掌礼教的奉常,可朱正司活了六十年都没见过这样颠倒之事,根本不知如何回答。
萧如丝悻悻而笑,“舍弟其他都好,就是这坏秉性改不了,我也头疼得很,有劳诸君海涵。”
宴席成了一场聘宴,有人容,有人不容,可也奈何不了。阔别旬安已久的苍婉重重呼了一口气,这世间的人千百样,她是头一回见了被她皇姐娇纵、还娇纵她皇姐的人。
燕王此行,带其妹求姻缘未果,复道,“舍妹身体有恙,请陛下留我等于皇城歇脚,令请侍医为其诊治。待病好后,再归燕州。”
苍祝允之,又留苍婉在旬安留下,“朱奉常所言不无道理,二皇姐也不可孤身一人。朕将广邀诸侯名门来旬安,请帖就由少府发出,让二皇姐好生择个夫婿。”
苍婉一愣,欲回绝又未言。
宴席便散,诸君归去。
长平侯就牵着号称酒醉的长公主出了宫门,一路上那长公主似醉非醉,似醒非醒,只笑得畅快灿烂。
他们身后跟着个抱丝贸布的小媒人,蹦蹦跳跳跟着一路,一路都在喊,“我又能喝喜酒了。”
其后看着的群臣望之皆冷容。
车马缓缓,各奔东西。东流一车,西流一车。
奉常朱正司的马车里却有宗正骆史家,治粟内史钱侍良和少府余幕生。
四人人于车内相会,便是一番商讨。
宗正骆史家恨道,“这人真是碍眼,好不容寻他一个纰漏,结果发不了难。想我大平之官皆出身名门,承世袭之制。偏是他出身为奴,横空而出,还是个莽夫武将,踩在我们的头上。以前我们是人上人,现在是奴下人。我现在看我府中几个奴,都觉擡不起头来。”
治粟内史钱侍良酸楚不已,“可不是吗,自从有了他,就连陛下身边的亲信都是外人。整个内朝全是外来的布衣谏士,连个士出子弟都没有,天天就和我们作对。”
少府余幕生挺着肥肠大肚叹道,“唉,他如今封侯,统天下兵马,又是那长公主的裙下之臣,萧夫人为后指日可待。你们看看卫尉,郎中令那些人,已经和我们分道扬镳,和内朝的人混了。可我不比你们惨,身在宫里,心在宫外,天天见着那些贱奴还得天天磕头。”
朱正司正值沉默。
骆史家眼珠转得快,又赶紧道,“想想日后啊,整个大平若真成了陛下与这帮贱奴布衣把持,则必是联合一气北伐韩邪,天下将为武将之道,富贵将为全部付诸于兵将。那群人从来打打杀杀,到时候焉有我们立足之地。”
“你们心焦什么?一个犯贱的长公主和一个靠皮肉得势的贱奴,只有这个贱这个字。”朱正司道。
三人望了望朱正司。
“他们两个算什么?但凡苍婧不是长公主,是个寻常名门女,落我朱正司手里,我早就把她祭天了。不尊妇德,天天和一个奴厮混,轻视名门士族,犯贱淫恶,不配生于荣华世家,应得诛之,以儆后尤。”朱正司说着就一股气憋在心口,那个长公主可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践踏士族礼教,他至今都记得她把他的三张礼法赠语撕得粉碎。
“她到底是长公主,再犯贱也奈何不了她,她的奴更是骑在我们头上。”余幕生道。
“你们担心什么?我们出身名门,有头有脸,对付奴的日子可比奴压我们头上的久多了。夺我们荣华,扰我们仕途,侵我们财物,还占了别人占不到的女人,这样的奴,全天下的名门世家都会想他死。”朱正司尤若胸有成竹。
三人暗笑,各奉上朱正司一副画。
“我等就侯着朱圣人这一手。未勉辛劳,春日正好,水仙,玉兰,迎春正是应景。”钱侍良身材瘦小,发稀疏,挠了挠他头顶。
“什么时候往素里挑了。”朱正司收下三幅画。
钱侍良又苦叹一声,“最近日子不好过,想给朱圣人寻点牡丹国色都难。”
朱正司未看画,反安慰道,“你们都没摸着门道。那长平侯凭什么风生水起,除了凭个身子骨长得好,会伺候长公主,还有就是会讨陛下欢心。不然他怎么可能到今日,”言语间,朱正司又有几分酸涩,“天地不公啊,一个奴凭什么就身子骨长得好,得了先机。”
骆史家、钱侍良、余幕生互相看了一眼,心中揶揄起这朱圣人嫉妒发酸,毕竟他年轻时就碰不到这种好事。
余幕生就添油加醋一把,“这长公主的眼光刁钻得很,不然怎么克死了她两位夫婿,非要一个奴呢。”
由此,车内一阵哄笑。玩笑过后,就又是面面相觑,寻了苦思。
“朱圣人的意思我是明白了,可这陛下还是个小儿,前些年里被头顶两座大山压得死死的,我们都没摸准过他的心思。”骆史家有些不情愿,可眼珠总是灵活,已在想如何未雨绸缪。
朱正司默声不言,宽厚的眼皮耷拉着,和眼袋都融在一起,看起来一副睡着了的模样。然其实他不过是在烦扰,因为他也确实没把苍祝放在眼里过,苍祝可是被两个女人压过头顶的帝王。
现在不同往日,苍祝已经得了大权,现在是他的天下了。在苍祝做主的朝政里,他们的对手越来越多。
须臾后,朱正司浮肿的眼皮睁了睁,“大丈夫能屈能伸,现在也不迟。莫看现在那个奴富贵无人及,自古武将不敌文臣,他谄媚的本事再大,说话的本事到底不同,哪里比得上我们近水楼台,满腹经纶。”
“此言不无道理。你们看看那帮内朝之官,摆明了和我们作对,但陛下就是纵容他们。我看他们不就是溜须拍马,迎合陛下心意。”钱侍良拍了拍脑袋道。
朱正司脸上浮过不经意的一笑,“钱内史也看出来了。你手下以前那个刘昂有句话说的在理,我们这个陛下就是要找不和他作对的人当官。我们何不迷惑他的眼,把他捧高了。如此一来,以骆宗正的人脉,加上钱内史、余少府的财富,我们稳坐九卿。”
钱侍良眉头又锁,“陛下会上套吗?自从刘昂调任我官署,他就这个看不过眼,那个看不顺眼,没消停过。万一陛下是打算对吴廷尉那样对付我们,要把我们全撤了。”
朱正司且听且不屑,“陛下撤得了我们?我们四个官署不像廷尉那样简单,再给他十年,他都理不清。他是要打仗,就不能在朝堂大动干戈,又要国库充盈。他把刘昂弄到钱内史那儿去,就是要动你的肥水。无妨,给他一点。”
余幕生又心有一计,坐直了身,肚子都抖了抖,“据我在宫内所闻,陛下吃软不吃硬。我和钱内史多报点糊弄他,反正底下有的是法子。”
朱正司点头一笑,“余少府这不一点就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