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婴(一)
淡青色的纱帐垂下,如同一层薄雾,丝丝袅袅,帐子后面的人身形半遮半掩,变得朦胧不清。
身穿道袍的少年躺在榻上,额间的金莲纹印忽明忽暗,清瘦苍白的手腕从宽大的袖口伸出,偶尔,一缕黑紫色的雾气翻出袖中,在他身侧氤氲作祟。
青衣神君坐在床边,安静得如同一尊优美的玉像雕塑。
清夜悬垂眸时看见了那素白指尖上的黑紫之气。这他再熟悉不过了,乃是魔气。
他伸出手,散出灵力将那一点魔气化为乌有,然后拾起了那细腕,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清夜悬的手一向温凉,渐渐地,也生出了一些热度。
苦涩的药味在半空中弥漫开来,洁鹤端着药碗,因为隔着那层青纱帐,没有注意到清夜悬细微的动作,只顾着担忧地絮絮叨叨。
“真是的,每次都竖着出去,横着回来……刚重生,魂魄又才好全,就这样折腾,嫌命大了不是……”洁鹤说着说着,忍不住道,“不是我说,他这性子,全是神君您纵出来的,无所顾忌,从来不知道敬畏二字怎么写。”
清夜悬默默无声,没有回答,也没有因为自己的侍者敢说尊上的不是而生怒,他握着莲空的手,给他渡着灵力,没有动。
前日莲空跟随那小地仙离开之后,他在神将府等了许久,不见他回来,用了搜魂之法,才发现他落在南荒的某一处。
看着人是安然无恙的,身上也无伤口,可是清夜悬将他带回碧幽谷之后,他总也醒不过来。
就像是那么睡去了。
清夜悬将灵力渡入他的身体,一番探查,发现他也无内伤。
他望着少年秀丽的眉眼,露出沉吟的神情。
洁鹤虽然嘴上说着都是清夜悬管束不严,但到底不敢苛责自己的主子,抱怨了一两句便点到即止。在帐外等候了一会儿,见清夜悬没有反应,只好自作主张地掀开纱帐,捧着药走了进来。
“先喝药吧。”
洁鹤将托盘搁在床头的小几上,正要将莲空扶起喂药,动作便被一只手阻拦。
“不必喂药了。”清夜悬低声道,“他没有受伤。”
的确是没有受伤,虽然他身上还带着丝丝缕缕的魔气,可是都气若游丝,不成气候。大抵是因为他坠落的地方正好是南荒,距离魔域之地很近,才沾染上了,就像是衣上的几枚草屑,根本伤不了他。
“没有受伤”洁鹤惊讶道,“那为何他一直醒不过来”
清夜悬沉默许久,久到洁鹤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开口。
“或许,是他自己并不想醒来。”
“什么”洁鹤先是一愣,更是震惊,扭头望着清夜悬,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榻上的莲空。
“你先去吧。”清夜悬道,“我会看着他。”
洁鹤点了下头,一躬身端着药出去了。
彤鲤在殿外等他,见他出来,又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没喂进去”
洁鹤把药交给他,把清夜悬的话简单转述。
“……行吧。”红鲤鱼精两腮的鳞片张合了下,比白鹤仙子处变不惊些,“便是这样一直躺着也没什么。”
洁鹤瞥他一眼。
“只要是在碧幽谷就好。”彤鲤道,“在外面看不着摸不着的,我才担心呢。现如今好了,只要是在这里,他安然无恙,躺上几百年也没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很快达成一致,那就是不能再让莲花出谷了。他那性子,上一次能死而复生,这一次能安然无恙,谁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样
“对了。”彤鲤想起什么,道,“那人又来了,天天守在谷口不肯走,我看他执着得很,可怜见的,要不……还是向神君禀报一声,让他见小莲花一面吧”
他说的是跖兰。
前几日跖兰听说莲空重生之时,立刻动身去了明光宫,可惜还是晚了,他赶去神将府时莲空已去见帝后,便是这么错了一步,就未碰上面。后来听说他回了碧幽谷,又忙跟过来。
而后便被拦在了谷口的大灵法阵前。
跖兰不敢擅闯,也闯不进去,循规蹈矩地递了名帖,就想要见莲空一面。
洁鹤那日接了他的帖子,轻飘飘看了一眼,便撂下了。
跖兰好声好气:“劳烦仙者传个话,我想要见见将军。”
“什么将军。”洁鹤冷淡道,“我们这儿没什么将军。你请回吧。”
跖兰还欲求情纠缠,洁鹤一个眼刀扫了过去。
“明光宫的人便是这样无礼行事的么你们帝君是这样御下的”
洁鹤向来不喜欢明光宫的人,天生带着偏见,先拿话堵了人,没留神将莲空也骂了进去——跖兰从前是莲空的副将,哪里是谛麟的人,不管是什么样那也是莲空带出来的。
跖兰一怔,洁鹤直接甩袖走了,可隔日见这人又来了,说也说不听,赶也赶不走,简直死皮赖脸的,让人好气好笑。
“报什么报。”想到这儿,洁鹤皱眉驳斥道,“小莲花没醒过来,神君衣不解带地守着他,这几日都没踏出过寝殿一步,现在去说这个,不是添堵么”
“再说了,小莲花现在这样,他见什么来吊丧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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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鹤离开之后,寝殿中重归寂静。
清夜悬静坐良久,缓缓擡起手,将莲空脸侧的一缕乱发轻轻拨开了。
随着额间的金莲纹印明明灭灭,少年的身体也一下滚烫如热炭,一下冰凉似冷雪。他脸上的神情并无痛苦,但是身体反应却剧烈,分明在痛苦。
为何不愿醒来
清夜悬有心想问,可他如今也答不了他。
他一言不发,只用眼神描摹着少年的眉眼。
眉目如初,可是人心如初么
莲空从前赤忱无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虽是无法无天,可天性使然,他是那么一朵洒脱肆意的莲花,做事从不会思忖得失进退,仗着意气一往无前。
如今,竟也有了畏惧,有了想要逃避的东西么
修长如玉的手停在少年的侧脸,又滑到他的唇畔。
少年的唇饱满而柔软,因为沉睡多日而有些干,生出细小的裂痕。
虽然他身体无恙,不用喝药,但并不代表着不用喝水。莲花本就是水生的,干枯缺水时便会打蔫,缺少精神。
清夜悬起身,走到长案边倒了杯清茶,握着少年的后脑勺将他扶起,擡手给他喂水。
没能成功,莲空无知无觉,双唇紧闭,茶水直接从他唇角滑了下去,沿着脖颈线条,沾湿了道袍的前襟。
清夜悬动作一顿。
他将青玉茶杯从少年唇边移开,凑到自己唇边,含了一口,而后低下头,贴上了莲空的唇。
轻柔地舔开他的唇缝,将茶水尽数渡给了他。
唇舌潮湿,茶水清淡微苦,交融着,清夜悬却突然尝到些别的味道。
咸而涩。
他擡起眼,看见莲空的脸颊湿了,眼睫乌黑如浓墨,眼角处像是汇聚了一条浅浅的溪流,不断滑落。
是眼泪。
莲空睁开了眼睛,金色的瞳孔里迷蒙一片,像是万丈霞光沉在江水中,粼粼闪烁,他哑声叫:“师父……”
清夜悬本来心无旁骛,此时也忍不住怔愣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