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叛乱者之帜(1)
◎虎踞龙盘,独霸远星。◎
方彧沉默良久,才说:“上校,还是你厉害。”
什么谢相易劝她谋反啊,卫澄跟她打包票“你走了我就谋反”啊……
哪个比得上洛林上校,他直接求婚了!
洛林苦笑一声:“不同意吗?是不想,还是不能?”
方彧垂眸:“太突然了。”
“哎呀,下官委实做了许多铺垫啊。房子也交代了,学历也交代了,老人怎么安排也交代了。至于身高体重什么的——机甲军的身高体重肌肉标准,您应该也清楚……”
洛林不经意间恢复了开玩笑的口吻:
“孩子?下官不在乎孩子从培养缸里捞会不会情感缺失。”
方彧平静道:“结婚没用,就算结婚,我还是会走。”
洛林精心维持的声音一抖:“阁下!”
“……但我不想白白让洛林的履历表上多一些不好的东西,说不定人身自由都会受到影响。所以婚,也不能结。”
洛林猛地擡起头:“说不定,下官就想要这个污点,下官就是嫌自己的履历太清白了!阁下要粉身碎骨,却让属下完完整整地站在岸边隔岸观火吗?我——”
“绝不独活这种话,就不要说出来了。您是在道德绑架我。上校的为人我还算清楚,您是个斗志昂扬、韧劲十足的人,您不虚无。”
方彧忽然很温和地笑起来:“像您这样的人……怎么样都能活。”
洛林颓然别过头,一拳砸上膝盖:
“可我也会痛苦——我难道没有心吗?阁下?”
方彧:“对不起,我让你伤心了,我会为您而愧疚。”
洛林又苦笑起来:“愧疚,下官更愧疚……阁下为什么要说这些戳人肺腑的话?”
“……对不起。”
“不要再说对不起了,阁下。”
方彧一怔,缓缓背过身,低声说:“那我的命令,洛林现在还会执行吗?”
洛林咬牙:“属下巴不得您现在命令我去死。”
方彧轻声说:“差不多吧——请你只静静看着我死就好了,不要脑子一热,真的让廷巴克图反叛。”
洛林颤声叫道:“阁下!?”
方彧回眸,冷冽温和,如云中帝子:
“会执行吗?你不是要向我发誓吗?现在向我发誓——忠贞不渝、直到生命尽头。”
一瞬间,他觉得眼前人无比陌生。
这不是那个懒猫般蹲在转椅上打哈欠的方彧,这本是一把剑,秋水无波,明镜无痕,上人无情——
她心底是“本来无一物”的啊。他妈的,整个一了悟的大和尚!
洛林深吸一口气,有一瞬间出离愤怒。但愤怒并未持续多久,他恍惚听到咔嚓一声。
他的心碎……好像碎掉了。
洛林把气息缓缓吐出:“如果这能令提督高兴,下官……向您发誓。”
方彧低声说:“嗯,那很好——你最好说话算话。”
提督背过身,靴跟踏过绒绒的青草,越离越远。
洛林很久没有擡头。他用胳膊撑住地面,只看到被露水打湿、被靴跟踏过的草地。
方彧步履轻柔,似乎怕脚步太重,会踩坏了这片很美丽的草坪。
但她毕竟并非幽灵。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坚实地踏上、踩下,野花与乱草因她匍匐。
等到他有足够的心情擡起头来时,已经见不到那个人的背影了。
他会永远失去她了。
**
次日,方彧和巴迪一道登上泰坦号。
星舰滑出星港,窗外的景物迅速后退。突然,一个人影甩开众人,冲进了安全线。
谢相易向星舰飞奔而来——
他是临时得到消息赶来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在星舰起飞的飓风中被吹得看不出形状,只见一段嶙峋的脊骨。
他边跑边破口大骂:“方彧——方彧——你他妈——”
“领长阁下!领长阁下,不能再追了,会、会被卷过去的!”
有人冒险拉住谢相易,带着哭腔。
狂风中,星舰与他的距离愈来愈远。他终于不得已停下来,眼睁睁看着星舰冲破云霄,直上九天。
谢相易暗暗咬牙:“不能追?……不,是我根本追不上她。”
烈风吹彻,他一时骨髓具冷。
……
方彧坐在舷窗口,望向逐渐缩为一个光点的廷巴克图,有些留恋。
……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她收起双腿,蹲到转椅上,用手用力一推,把自己变成一个滴溜溜转的小陀螺。
有微风拂过脸颊,很舒服。
转着转着,她突然觉得有点搞笑,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本来只是希望让廷巴克图得到未来的和平而已——至少在她自己的任期内,不见太多血。
结果呢?
如果她真的抗命反叛,廷巴克图又要重启杜邦革命的轮回,深陷战乱。
如果她老老实实服从命令,廷巴克图要么成为黎明塔意志下的牺牲品,要么……
方彧想起谢相易的眼睛。
卫澄说得对,她根本无力控制鞭长莫及的要塞诸人。
说到底,不知何时,她已成为要塞最可怕的祸源。
接下来该怎么应对呢?
……如果现在下令星舰掉头,和洛林一起逃到远星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她觉得自己对联邦没有什么浓厚的情怀,但去了远星,似乎也不可能隐姓埋名地过一辈子。
吴洄一定会再起用她,到时候调转枪口去对付自己的同胞,心理上似乎还是不能……
难道就只有自寻死路吗?
这也太不公平了。自从军以来,有谁问过她的意见,她希望追求怎样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之所以这样回来,心里还是存着能见到安达、和他谈谈的希望。
方彧猛地伸出一条腿撑住地面。飞速旋转的世界在眼前顿住。
“提督,桑谷港到了。”奥罗拉懒洋洋说。
……
星舰缓缓泊入桑谷港。
方彧才一出舷梯口,一排严阵以待的士兵便一拥而上,泰坦号被团团包围得似铁桶一般。周围的记者迅速按下快门,自动速写笔大声念着“已经被立刻控制起来……”。
为首一位将官咬着半截烟,踩着四方步,悠悠然走上舷梯。
咔嚓一声,熟悉的枪口抵住脖颈。
“——哟,方提督,下官惶恐。似乎真的是每次遇见提督,都是拿枪指着您哪。”
法尔希德笑眯眯地略一躬身。
方彧忍住恶心的感觉:“我倒是已经习惯了,准将。”
法尔希德一歪脑袋:“说实话,下官有点诧异的是,您居然真的回来了。”
“桑谷命令回京述职,我为什么不回来?”
法尔希德:“回京述职……哈哈,倒是可以来下官处好好交代交代您的生平。可惜下官最讨厌女学生的臭气,不然一定亲自列席审您。”
方彧垂眸,擡手攥住他的枪管:“哦,贵司迎接客人的规矩,就是先崩掉他的脑袋吗?”
法尔希德故作惊诧:
“我得到的命令就是把您控制起来。这……考虑到对您过往事迹的综合评估,好像只有这种方法能‘控制’得住您——您也清楚自己的危险性吧?”
说着,他将枪口一移,再度抵住她的胸口。
方彧仍攥着枪口:“逮捕令呢?”
“……您没权利看那东西。”
“那是因为您没有。”
“……”
方彧反手将法尔希德的枪口一扭,拍落在地,径自走下舷梯,回眸冷冷道:
“你的人放我的人回去,咱们回你的总部,来带路。”
**
咖啡馆。
安达岚川幽怨道:“那个二百五还真回来了……现在关在情报局的审查室,据说能吃能喝能睡,好得很哪。”
阿廖莎两眼放光:“啊!那我可以去采访一下她吗?”
“采访个头,我是让你解决问题!”
安达岚川面带薄怒:
“听说她天天给涧山写长信,也不嫌丢脸。这样下去,他迟早会见她的!到时候怎么办?——真他妈怪了,她怎么不叛逃呢?”
阿廖莎:“她不叛逃,回来引颈受戮,反营造出一种忠实耿介之态。现在舆论也有掉头的倾向了。情况很危险。”
二公子慵懒道:“别一天危险危险的,我问你,怎么办?干脆在牢里做掉她?”
“法尔希德不是咱们的人,这恐怕做不到。”
“那老逼登才是头一个巴不得方彧死。”
阿廖莎摇头:“那他也不会任由您在他的地盘上这样做。”
“那你说怎么办?”
阿廖莎沉吟半晌:“……之所以出现如今的局面,是因为方彧和安达阁下还互相存在信任。哀莫大于心死,如果有可能,让其中任意一方死心就好了。”
安达岚川望向窗外:“信任……事到如今,还信任吗?”
“曾经要交托后事的信任,也不是轻易容易消耗干净的吧。”
安达岚川冷冷打断:“他什么猫猫狗狗都信任,就是不信任我。其他人也就算了……方彧,继承人?!她到底凭什么?”
阿廖莎不为所动,硬邦邦说下去:
“有时我甚至觉得,他真的怀疑过方彧吗?或者,只是因为方彧挡了他的路,他借你之手把她顺势排除。如果这样的话……”
那如果有朝一日,小安达也挡了他的路呢?
……她没有时间考虑这个问题。
还没等她考虑好如何从中挑拨离间,一张大饼从天上砸了下来——
陆夺,叛逃了。
陆小姐是趁着探亲假,自己驾驶一艘私人星舰离开联邦境的。
或许是考虑到她这一举动的影响,陆还特地留了一封信,把联邦和自己父母冠以“宇宙蛀虫无耻之尤”的美名臭骂一顿后,又特地申明是她“遵循个人意志”所为,和任何人尤其是方提督无关。
那封信当即被销毁了。陆小姐怎么说是一回事——人毕竟还是从中微子基地跑的,基地还是归要塞管的,方彧还是要塞的最高长官。
就算没事时,她也要负责。何况现在出了事,那更是她全责。
显而易见,此事乃她背后怂恿、暗中支持,是她勾通远星的又一桩铁证!
新闻媒体只知道陆小姐是个科研工作者,已经是一片腥风血雨。
而黎明塔内却更清楚事情的性质——陆夺对基地宇宙之壁项目知之甚深,又是陆银河的女儿,她骤然跑路,损失惨重。
塔内舆论哗然。
**
“信都被退回来了,纸笔也被没收了啊……”
方彧不清楚外界发生了什么,但也能从身边微妙的变化感觉出动荡。
……最近,看守人员似乎也增加了。她手边不再出现任何哪怕带一个字母的东西,森严程度堪比高考考场。
方彧只能靠睡觉来打发辰光,渐渐地,这一招也不大好使。
不知是二十四小时不灭的灯光搞得人生物钟紊乱,还是她心里千头万绪纠缠不清,她开始失眠。
昼夜颠倒几天后,就很难再分辨白天和夜晚的变化。她只能靠看守轮班的顺序和她们打哈欠的频率,来大致估计时间的流逝。
又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突然听到一个奇怪的叹息声。
那是一个老年男子的声线,屡屡在她朦胧睡去时造访,把她突然弄醒。
后来,这东西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即使她清醒的时节,也总能听见声声无比真实的叹息。
灵魂应该是发不出声音的。她想,不是高维宇宙就是幻听,精神分裂的前兆。
方彧没有把恐慌表露出来,心底却隐隐担心自己会发疯。
她只能自己试图治治自己——这样的情况下,不和人交流大概是不行的。
交流……需要两个人,然后说话就可以了。
方彧看向门外的看守。
**
伊美尔小姐今年二十二岁,刚刚大学毕业,年前考进情报局的勤务岗。
说实话,如果不是备考的时候花了许多功夫,又被父母催逼着抱紧这个铁饭碗,她真想第二天就辞职。
伊美尔小姐报考这个岗位前稀里糊涂,没有摸好底,进来了才知道——
情报局的长官法尔希德准将平生最讨厌三件事:女的,大学生,文科。
她不幸一人独占其三,真是倒霉透顶。
不受上峰喜爱就罢了,她的顶头上司和同事也都欺生,把要求最苛刻的夜班,统统派给了她。
如此算下来,她十天晚上倒有八天在值班,盯着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方将军,连眼睛也不许眨一下。
一开始,她还能够把方将军当成动物园里的猴,看看她一天都干些什么。
但她很快就兴致缺缺了,因为方将军整天什么也不做——
哪个动物园的猴像她这么无趣!
过了几十天,伊美尔已经对这个大名鼎鼎的女人完全麻木了。
她感觉自己就像在看守一只水池里的王八——毫无意义、画蛇添足,全世界只有这只王八的主人担心她会跑掉。
要不是害怕法尔希德准将,她准能在值班时睡着。
睡着……
“……伊美尔小姐,伊美尔小姐。”
一个温和沙哑的嗓音轻轻叫着,把她从迷梦中惊醒。
伊美尔浑身一栗:“唔……安娜夫人!?对不起!”
“嘘,”方彧低声说,“安娜夫人刚才提前溜走了,对不起,你可以和我说话的吧?”
伊美尔大惊失色。
的确没有一条戒律是禁止与这个人说话——但几位上司仿佛都默认:这是个极其危险的人物,不能和她惹上关系。
“不和方提督说话”,说不准又是一条不对她开放的、专门用来整她的潜规则……
审慎起见,她抿紧嘴唇,一言不发:“……”
方彧弯起眼角,理解地笑了笑。
伊美尔一愣。
……方提督居然长得很柔美。轮廓柔和,五官细腻,若非嘴唇没有什么血色,眼底又有深深的乌青,简直可以说漂亮。
“那我对你说话,应该不构成什么违规吧。虽然有点奇怪,但是我感觉这是必须的锻炼方式……”
方彧挠了挠头,艰难寻找话题,口音柔和:
“唔,你是刚来的吧,是被欺负了吗?”
伊美尔一愣,这就是运筹帷幄之中吗?她怎么连部门里的职场霸凌都知道。
“你值夜班的频率也太高啦,很难不让人想到被职场霸凌了。”
方彧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不好意思地弯弯眼角,自问自答。
“嗯……我在海拉军校读书的时候,也总是被派出去深夜站岗,第二天还要正常上学,的确很难受。哦,还容易猝死。”
伊美尔的嘴角抽了抽,心脏立刻咯噔一声,感觉有猝死的迹象。
方彧弯起眼角:“不过,后来学会了站着睡觉,感觉就好多了。”
站着睡觉?伊美尔感觉自己倒是很需要修炼这门技能。
方彧像会读心术一般,继续说下去:
“站着睡觉的关键窍门在于,如何调整身体到一个既放松、又平衡的状态——这样睡着后既不会前仰后合把自己晃醒,也不容易被其他人发现。”
“主要是重心的调整!”方彧言之凿凿。
名将说话口气很柔和,但莫名让人有一种立刻服从的冲动。
伊美尔忍不住跟着方彧的指示动了动脚,把重心移过去……
“对,没错,就是这样。”
“最后就是睡觉了。”方彧莞尔,“这方面我无可奉告。要是上学的时候,那倒颇精于此道。但现在……”
她摇摇头,感慨道:“学习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啊。”
“……”
失眠这么严重吗?
伊美尔有些替这个人伤心——她值的班最多,所以很清楚方彧的作息。
每次值晚班的时候,这个人都醒着。
偶尔替安娜夫人值白班的时候,这个人也多半醒着。
无论什么时候见她,她都如此清明淡定——那她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做一连串的噩梦呢?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方彧懒洋洋转过身:“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啊,你那位脾气不太好的长官是不是要来了?我还是回去吧。”
伊美尔:“……”
此后,方彧隔三差五来找她聊天。
她总是一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胡说八道些什么。
伊美尔始终板着脸不吭一声,她好像也并不在乎。
伊美尔很快发现,听方提督放有滋有味的屁,比在办公室被呼来喝去有趣得多。
方彧知道蜘蛛的□□方式、冷门的基因病研究、奥托十九的风流艳史。
还很有针对性地发表了一番如何应付难缠上司的演讲……她照方尝试后,安娜夫人很久没找她的麻烦。
唯一可惜的是,方彧从不提自己的事,更不提自己这些年打仗的事。
——是因为她有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可讲,所以没有留给自己的份额了吗?
还是因为……方彧这样的人,说每一句话都有其目的,而自己只是被利用的工具,她不愿向工具倾吐太多自我呢?
这个疑心若有若无,一直萦纡在伊美尔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