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瑰紫荆棘(3)
◎“分手礼物。”◎
她看不清事发地点,想向前走去,帕蒂一把拉住:“阁下不要去,可能有危险。”
陈蕤早已上前看过,回首冷声:“不用看了,那是叶仲的车。她死了。”
城墙下方,奉命检阅舰队的叶仲立在车上,红发随风烈烈。
此时此刻,她胸口却晕开一片同样殷红的颜色。
方彧一怔:“!?”
怎么会?
叶仲性格随便大度,又不争权夺势,比之凛然不可犯的小吴君,远星上上下下其实都亲近她。
即使那些曾经看不起她的男人,后来也都承认了她。
她没什么仇家,对大多数人也没什么威胁,是谁要杀她?
威胁。方彧下意识看向吴洄。
吴洄紧紧蹙起眉,不顾众人劝阻上前,身形挺拔,神情莫测:“……”
她不禁一愣。
会是他吗?她死了,联邦会失去一个制衡他的棋子。他又不是不疑心她。
但他会选择这样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用宿将的鲜血玷污将至的纯白和平吗?
吴洄忽然回过头,撞见方彧的眼睛。
“方将军,”吴洄咬牙说,“这……不会是就联邦赠我的礼物吧?”
方彧没想到吴洄第一句话居然是忙着倒打一耙。
陈蕤瞥了方彧一眼,故作叹息:“您何必急于一时,今天毕竟是您的好日子。让大家误认为真神没承认您这个新太阳,岂不坏菜?”
吴洄冷声说:“朕在大典上谋杀自己的首功?——陈将军慎言,朕会追查到底的。”
陈蕤:“您就追查吧。怕不是追查出来却是斩月邦的哪个小诸侯,二桃杀三士,一下子除掉两个心腹之疾,陛下手腕高明。”
吴洄:“!?”
陈蕤在大庭广众下说出这样的话——更可恨的是,他方才偏偏正在做如此考虑——如今被她挑明了,他再这样做,岂不是反而坐实了杀功臣的恶名?
这个人反应快、手段狠、脸皮厚,人家跌伤她撒盐,实在是可恶。
但他又能如何?那毕竟是有“银鲨巡天”美名的联邦名将、“上国使臣”——
他又能如何!
吴洄深吸口气:“方将军,这是陈将军自己的意思,还是联邦的意思?”
方彧挠了挠头,好声好气:
“收集不到足够的信息,我又不知道陈将军肚子里在想些什么,这种判断很难下啊。陛下说‘联邦赠您礼物’,这又是您的意思,还是贵国的意思?”
陈蕤:“朕即法兰西,当然两者皆是。”
“!”
吴洄眉目起伏:“……是朕失言。事出不意,我心迷意乱,将军勿怪。”
“不知何人行刺意欲何为,将军在这里也不安全,如果连累您更为不妥,还请快些回去吧。”
……
卫澄站在窗口,向下一望,腾地拉上窗帘。
“派人监视我们了。不会有窃听的人吧?”
陈蕤左右看看,认真道:“是你派人杀的吗?是你吗?”
卫澄和方彧一起摇摇头。
陈蕤耸肩:“那不就得了,也不是我。咱们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能听出什么?贼喊捉贼罢了。”
卫澄:“小吴君要杀叶君,完全不必如此大张旗鼓。此时动手,动摇军心,玷污名誉……他本就担心自己得国不正。”
陈蕤:“这也说不准,只要叶君死,不管怎么死,获利最大者就不可能不被怀疑。大张旗鼓,才好把罪名按头给其他小邦国。”
两人一起看向方彧——
方彧处在离线状态,恍然惊醒,苦笑一声:
“啊,我在想,小吴君不久前还和我说什么‘英雄应当被铭记’……等到真的有英雄死了,我们却在城楼上互相急着甩锅,真是黑色幽默。”
“……”
总司令还是那么不靠谱,卫澄自顾自扭过头:
“或许只是个对吴叶不满的普通居民。毕竟枫溪兰渡仗打得这么惨,很多人心怀恨意……”
“吴洄去个粥铺还要和方玩spy,阅兵这样大的事,他会放枫溪兰渡居民进来?”
……
远星的红玫瑰轻易地被碾碎枝条,这样闹了一场,两方都自觉损失惨重,无心再经营并不存在的友谊。
方彧急着跑路,吴洄急着送客,难得一拍即合。
次日,方彧登上了返回桑谷的旗舰。
安达岚川早一步到,正淌眼抹泪,眼睛通红。
方彧没想到他和他哥还这么有感情,又想到这家伙在世的亲人也只剩他哥了,倒是心有不忍,试图安慰了几句。
安达岚川黑着脸:“你别在这里惺惺作态了,等我哥死了,我第一个炒了你。”
方彧:“?”
“虽、虽然能炒了你是件好事,可我还是好伤心好害怕啊。”
“我哥那些人会不会不服我?可是陈蕤那个疯子肯定不会服我的,她要是叛变了怎么办?啊,我只是一个坚忍不拔、意志如铁的寻常人罢了,或许有点冷酷无情,那是残酷的生活带给我的。命运为何如此屡屡选中我,折磨我!为什么不能让我过普通的生活呢……”
……兄友弟恭。
不知他哥的骨灰盒选了什么品牌。
方彧不知道说什么好,赶紧溜了。
安达岚川只好继续一个人哭,感伤自己身当神器之重,命若转蓬飘蒲。
他自从上旗舰的那一刻起,一直哭到泰坦号降落,得到消息——
他哥没死成。
……白哭了。
**
桑谷。
安达的情况已略稳定,大概不急着需要亲属给他办追悼会了,于是自觉这个弟弟没用且堵心——他叫安达岚川哪来回哪去,只让方彧去见他。
星舰上,安达岚川不可思议:“为什么我哥先见你不见我?”
方彧:“可能是有事……”
“我哥为什么先见你不见我!”安达岚川又一副要哭的样子。
方彧:“吵死了,你还是赶紧炒了我吧!”
……
安达合着眼,似睡非睡地蹙起眉心,像一束冬日傍晚的阳光。
方彧赶到时,裴行野和法尔希德都在。两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大好——
法尔希德阴不阴阳不阳地瞟裴,裴行野干脆走到窗前,背对着他。
方彧:“……”
安达睁眼:“你们两个吵死了,出去。”
裴行野和法尔希德又互相看了一眼,一起起立。
方彧看他们气呼呼地走出去:“他们为什么事吵架了吗?”
安达凝眸:“吵架了,但没有为什么事,就是人身攻击,乱吵……搞不懂。”
方彧:“吵架也有乱吵和正确地吵吗?”
安达:“嗯。法尔希德就是讨厌裴行野,和讨厌你一样……他说他觉得女人身上有臭味,连带着双唇沾上太多女人味道的男人也不行……是不是很莫名其妙?咳,我觉得,我们吵得就比较就事论事,条理清晰。”
方彧失笑:“是吗?但我也后悔了很久。”
安达偏过头,呼吸微沉,咬紧了下唇,似乎极力忍耐着什么。半日,才压抑着嗓音:
“方彧,我一度很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
这话听起来怪伤心的,方彧有些难过:“阁下——”
“——你还没答应我不辞职,我死不瞑目。”
“……”
“哦。”她冷漠道。
“你还辞职吗?”
“要辞。”
安达沉下脸,看起来又要和她正确地吵架了——
遽然,他打了个寒战,猛地咬住自己的左手,咬得指节发白,鲜血直流。
方彧吓了一跳,忙按住他的手:“阁下!”
“干什么,要我咬你不成!”安达甩手怒道,甩得没什么力气。
“你咬我也不是不可以。”
“咬你……有什么用!我自己身上疼一点,头疼得会好一点……你把你的本事留到产房吧!”
她才不会自己怀孕……“不会的,我去培养缸里捞。”
“我看过一篇论文,培养缸里培育的孩子,胎儿期没有和母亲身体接触,长大容易……感情淡漠。”
她的孩子,要是感情丰富就该怀疑捞没捞错了……“您是母体自然出生的?”
“尊驾觉得,问这个合适吗?”
是您先提产房的——“当我没说。”
“……我是。是我父亲,逼迫我母亲。”
方彧眨了眨眼:“我天,原来这是感情丰富版本的,您这要是缸里捞的,得是什么样子……”
一阵急剧疼痛过去,安达合上眼,不说话了。
金发被冷汗沾湿,像雨打后的阳光,沉甸甸栖在额角。
半晌,安达哑着嗓子:“你不要就这么走了,我很需要你。”
方彧:“!”
她从没见过安达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也从不知道安达竟能用这种语气说话——
七分委屈二分幽怨,还有一分缠缠绵绵。不愧不是从缸里捞的啊。
安达垂着眼睫,冰蓝色的眸子往左侧略偏,咽了一口吐沫。
“叶仲死了,吴洄可以趁机整顿诸邦,远星的局势对我们……恐怕不会很有利。”
“我自己……大概也快死了。”
方彧:“真的吗?”
安达皱眉瞟了她一眼,又立刻垂下眼,说两句喘一会儿:
“当然是真的。他们说,如果再发病,我必死无疑……谁知道还有多长时间,不过三五年之间。这几天,我在想怎么……料理后事,至少……不给别人留一个乱摊子。”
明知安达在表演茶艺,但她也清楚,他只是换了一种语气说实话。
他的睫毛是浅浅的金色,很长,落在冰一样的虹膜上,甚至有淡淡的倒影——令她想起故乡冬日阳光下的冰挂,是美丽的东西。
方彧忽然有些难过:“阁下啊……他们知道吗?”
“裴行野?我不想告诉他,他就会哭哭啼啼的。”
方彧垂眸苦笑:“阁下,可我……难道就没有心吗?”
“你要是有心,你就该知道……这样的时候,你如果走了……很多事情,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安达脸上的幽怨淡了些,语速渐快:
“远星如不能做到长期驻军,至少要让燧石关-廷巴克图一线的小邦独立,保证远星和联邦之间不会直接接触。”
“至于陆银河——呵,跨国集团是这个时代的宗教啊。眼看他要成为这个时代的新教皇了,说不定日后还能搞出一片教皇国来。”
“有些时候我倒很想看看商业帝国的形态,但是现在——他、敢。”
方彧:“……”
安达心虚地眨了眨眼,又垂眸:“我——”
方彧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辞职了!”
安达一怔:“……真的?”
方彧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又不知为何并不很想反悔。
她用安达刚刚恶心巴拉的口气:“……反正也就‘三五年之间’,能忍。”
“哦!”安达瞬间脸一垮:“给你加元帅,做不做?”
方彧:“不做。”
安达:“提衔而已,白涨工资,为什么不做?”
方彧:“阁下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安达深深呼出口气,擡手按住额头,打发道:“行了,你走吧。”
方彧:“阁下保重,下官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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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野扭头看向门外:“您没和她说……继承人的事?”
安达没好气:“我不敢。她连当个提督都一天到晚想溜号,要是知道……她肯定连夜提桶就跑。”
法尔希德冷笑:“这倒意料之中——不过,阁下,她真的合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