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阿波罗礼赞(1)
◎狂风会吹向您,永无止息◎
一别半年,奥托风物如故。
方彧先得到通知,除非开出明确的医疗证明,不能以“晕血”为借口辞职。
而后又被告知,公国的事已经和她毫无关系,让她立刻转交所有对接公国的工作事宜。
最后,她拿到了委任书。
裴行野一干人等纷纷提衔,但方彧并没有如众人料想那般顺势留在准将衔上,反而被撤销了战时军衔。
帕蒂:“听说是因为肯雅塔元帅不高兴,怒气冲冲地说,不需要这么年轻的女将官……”
得知消息,她正蜷缩在床上,因为痛经而脾气暴躁:
“算了,算了!我记性这么不好,连按时接种激素调节针剂都能忘掉,当然不适合做将官——说不定会把敌军将领叫什么名字都忘掉的!”
帕蒂:“我刚刚接种过了,不过如果上校需要陪同……”
“啊,没关系的,我只是叫得比较嘹亮,自己去可以的。”方彧忙说。
其实,暂时没人要找她的麻烦,她已经很满足了。
什么将官不将官……这种只会延迟退休年龄、削减预期寿命的升职还是越少越妙。
听说方彧要去接种,陈蕤找上门来,要求同行。
太空军的女军人在役期间,甚至一些女船员在职期间,都会选择接激素调节针剂,以阻断生理期。
因为突然跃迁或者骤然进入无重力状态的情况很多,处在生理期会很麻烦,甚至危害健康。
方彧向陈蕤询问谢相易的状况。
陈蕤一听谢相易三个字,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知道在她缺席期间,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哪知道谢公子的事情啊。”
方彧:“……”
打完针,陈蕤说她还要留一会儿,让方彧先走。
方彧问她要做什么,她却胡说八道起来,咕哝着什么“不见五陵豪杰墓,从此君王不早朝”“垂死病中惊坐起,侍儿扶起娇无力”之类的话,自顾自走了。
她只好自己按着胳膊上的棉花球走出医院。
佐藤上校等在马路边,见了她,板着脸说:“方上校。”
方彧停下脚步:“唔,佐藤上校,你怎么在这里?”
佐藤一脸严肃:“裴提督在里面,下官在等待。”
方彧开玩笑:“哈哈哈,他也是来扎阻断针剂的吗?”
佐藤脸色一黑:“……”
方彧忙敛容正色:“裴提督身体不舒服吗?”
佐藤这才沉着脸:“您来得正好,裴提督本来就想去找您,现在倒省了一趟路。”
方彧:“……啊?”
佐藤:“您该去见那位阁下了。”
方彧的嘴角抽了抽——说实话,她并不是不想见安达涧山。
相反,这些日子里,她私心里倒是跃跃欲试地想见他一面。
但是,一想到相见后的后果,她又有些打怵……
在黎明塔的体系下,这相当于“投诚”“归附”的暗示。她非常清楚。
可她还完全不了解那个人,或者说,他们之间的了解是不对等的……即使是大学生准备申请研究生,也要先打听一下导师的人品和风格。何况是卖命的大事!
“提督是在帮助您,不是在恳求您。”佐藤说,“如果您不去的话,大可等着看看接下来迎接您的是鲜花还是铁索。”
方彧登时逆反了:“我并没这么认为过。上校,您也不好上来就威胁我吧。”
“方?佐藤先生,哎呀,你们俩在吵架吗?”
就在气氛有些僵硬时,裴行野笑眯眯走了出来。
他穿着深色呢绒长外衣,戴着同色的礼帽,头发也老老实实扎成马尾垂在脑后。
奥托是人类大熔炉。似乎一到了奥托,连裴提督的穿衣风格也“老实”传统了不少,不敢再像在外面那样张扬个性、放飞自我了。
方彧要行礼:“阁下。”
“大街上多显眼呀,”裴行野摆摆手,步伐轻快,没看出有哪里不舒服的样子,“怎么样,可以来吗?”
他直接这么问了,方彧一咬牙,垂下眼:
“嗯,可以。”
裴行野弯了弯眼角,伸手示意:“请吧。”
……裴提督真是个体面人,非但亲手为她拉开了车子的后门,还让她坐到了右边靠路的位置。
方彧被他的绅士做派弄得怪不好意思。
按道理说,谢相易可谓名门之后,应当比廷巴克图出身的裴提督更懂礼仪一些。可谢公子是个脚踏实地、斗志昂扬的奋斗逼,对一切花里胡哨的礼节嗤之以屁,从来不搞这一套。
她忍不住问:“阁下来医院看病吗?”
裴行野一愣,反问道:“小方来又是为了什么?”
方彧不假思索:“打阻断针。”
“……”
佐藤忍无可忍地颤抖了一下,似乎觉得这种词汇不能在他家提督耳朵前提及,会玷污裴行野宝贵的童贞。
方彧看了眼佐藤,心想,咸吃萝卜淡操心啊。
他肯定没少给女朋友买暖宝宝,说不定还熟知止痛药品牌。
裴行野毫无凝滞地笑了:“哦,我倒忘了还有接种这件事,辛苦了。我是因为牙齿痒痒。”
方彧一贯稳定的表情僵硬了片刻:“牙齿……痒痒?”
裴行野苦恼而确切地说:“左边上面第三颗槽牙,又挠不到,真麻烦。我说拔了算了,可是医生说好好的,拔它做什么!”
裴提督说得有鼻子有眼,绘声绘色。
这回轮到方彧沉默了:“……”
突然,佐藤开口:“提督是来看望小女的。”
方彧一愣:“佐藤云小姐吗?她……”
佐藤声线发涩:“她小时候不幸患了一种很麻烦的疾病,需要定时复查。”
他肃然重复:“就是这么一回事——提督阁下,没什么不好说的,您不必如此夸张地替下官隐瞒了。”
方彧怔了片刻,感到有些不合逻辑。
您不是佐藤云小姐的父亲吗?裴行野看望您女儿,您怎么反倒在楼下站着?
但佐藤神情严肃,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车停在了一处三层小楼前。
在军校学习潜伏与保密课程时养成的习惯使然,方彧先打量了一下环境。
一楼的窗外挂着腊鱼腊肠,二楼的阳台上则摆着一坛酸菜,三楼则空空荡荡、一尘不染。
方彧:“……这三层楼,好像不是一家呀。”
而且无论哪一层,都不像飘飘欲仙的安达涧山会住的地方。
裴行野摇下车窗,鸣了一声笛。
三楼的阳台门忽然被推开,一位黑头发、有着琥珀般色泽眸子的美人走出,斜倚在阳台栏杆前,抽着一支烟。
烟抽尽了。
裴行野低声说:“好了,下来吧。”
方彧不明所以,跟着裴提督走进楼道,直上到三楼。
裴行野敲了三下门。房门打开,那位眸如琥珀的美人出现在门口。
她先看向裴行野,径自问:“结果怎么样?”
很短的一句话……方彧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嗓音。
裴行野低声:“我今天是带着她来的。你能不能抓重点?”
女人淡淡瞥了方彧一眼。她的视线非常特殊,分明焦点清晰,却有一股微妙的、难以描摹的、类似无机质的平静,像深海。
“他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知道你今天去了哪儿,他不会考虑你是带着谁来的——他待会儿肯定还是要问的。”
女人说:“你不告诉我,恐怕将会面临更尴尬的局面。”
裴行野:“我觉得他已经不至于干出那种脑干缺失的事了。你先让我们进去,然后叫他出来。”
女人叹了口气,用让步的口吻说:
“愚蠢的决定,行野。我一向比你了解他。”
裴行野:“人是会变的——去叫他出来吧,姐姐。”
女人退后一步,目光再次移向方彧。这一次,她露出了温和的、礼仪性的笑容。
她颔首微笑,温声说:“方上校,幸会。”
方彧一时感觉自己要溺毙在那双过分美丽的眼眸中:“……您好。”
女人转身消失在门后。
裴行野尴尬地笑了笑:“唉,这是我姐姐家,这是我姐姐……在这里说话方便一点。请进吧,方。”
方彧说了声“打扰”,顶着一脑门官司,走进门。
裴行野居然有个姐姐,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她和裴行野相识也很久了。关于他的私人关系,居然仍是毫无所知……
反过来,她在军校时三千米跑了几分几秒,裴提督说不准都记得……
他和他姐姐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
裴行野略一示意,在前带路,方彧跟了上去。
他在一扇门前再次停住,刚擡起手。
门霍然被拉开——
安达涧山用肘撑着着门框,歪头看了看。
他长发垂落,耳朵间夹着一支笔,脸颊和鼻梁上还沾着点点墨迹。
方彧觉得他这幅形容呆里呆气,和印象里那种冷酷肃杀的大魔王很不相符,有点搞笑。
但看到裴行野几近紧张的神情,又生生憋住了。
“你的量表测试结果呢?给我。”
安达撸起衬衫袖子,把手一伸。
裴行野的神情微妙了片刻,下意识看向他姐姐。
那个琥珀色眼睛的美人冷静地回应了他的目光,像是“我早就说了”。
裴行野一咬牙,似乎决定战术性撤退了:
“安达先生,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能看。方上校的时间也很紧,你们还是先说正经事吧。我就先……”
安达:“我不觉得这不是正经事。她能有什么事?回家睡觉吗?”
方彧:“……”
这是在讽刺她吗?
不对,安达怎么知道她回家除了睡觉什么也不会干的?
安达直接越过裴行野,看向方彧:“对不起,您有什么正经事吗?”
方彧:“我……”
说实话,她即使在人情世故上不很发达,也听懂了他们三人在拉扯些什么。
裴行野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什么“量表”,所以才接连两次推三阻四。
但他姐姐和安达双双首先向他提出,要这份量表……
到底是什么量表?
嗯,裴提督似乎很希望她的确有件待办的正经事的样子。
方彧努力思索,找一件正经事,很正经的事……
她回家后,首先得交电费。然后,换床单……真不想浪费精力换那些东西……
安达抱着胳膊:“三、二、一。”
方彧:“?!”
怎么还带倒计时的?给人上课上多了,腌渍入味了?
安达一副仁至义尽的神情,转向裴行野:
“她没有正经事。三秒钟,正经事应该时时刻刻铭记于心,不需要想这么久。她在努力编造——量表。”
方彧:“……”
他语速比上课时快很多,甚至需要特别留心才能听明白。
即使安达上课时,就是有名的自动笔记软件杀手,据说市面上没有一款自动笔记软件能跟上他的速度。
“……是。”
裴行野无可奈何,只得打开自己的光脑,往安达眼前一推。
安达看了一遍,速度很快,擡起头来:“怎么回事?比上次的结果坏了。”
裴行野:“医生说,有点反复也是正常的,可能是最近……”
“正常?你不应该反反复复。”
安达又低下头,皱起好看的眉头:“我不能冒着风险,把所有鸡蛋都装进一个随时要自杀的篮子里。”
方彧:“!”
她在话音落地的那一瞬,明白了量表的内容:那是精神评估量表。
裴行野……想自杀?!
……真希望上天赐予她一个没听过这番言论的脑子。
裴行野的脸色一白,先瞥了一眼方彧,后者的震惊后悔之色显然不令他愉快。
他冷淡道:“……阁下,您不止一只篮子的。但您再多说几句,今天到手的新篮子估计要提桶跑路了。”
安达重又擡起头,观察片刻,很令人脑溢血地发问:“你生气了吗?”
裴行野深吸口气:“我不敢。”
安达的眸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夹杂着暴躁。
他浅金色的睫毛微微翕动,立刻道歉:“对不起。”
“……”
裴行野面色苍白,有些哭笑不得,半晌,终究还是低下头。
“安达先生,我下次一定努力,争取不要反反复复。您……还是先谈正事吧。”
方彧与安达在书房中落座。
裴行野的姐姐没有再露面,桌上只不知何时多了三杯红茶。
茶具造型和色泽简洁,但在细微处富有设计感,看起来就……很上流。
方彧出于缓解尴尬的目的,率先端起茶杯,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她喜欢的产自潜林的进口货。
……大概也不能叫进口货。潜林在叛乱军控制范围内,理论上不应该与联邦有商贸往来。
走私货。
前几年边境走私泛滥,潜林红茶对联邦呈倾销之势,这种茶叶随便找个小卖铺,二十块钱就能扛回去一大盒。
但后来联邦开始贸易保护,督促边境提督们严抓走私问题,这种茶的价格也水涨船高,渐渐变成了她喝不起的样子。
啊,熟悉而美好的味道。
如果能去廷巴克图之类的边境港工作,肯定有办法搞来点茶叶的……
方彧违法乱纪地琢磨着。
不对,她喜欢喝什么茶叶,裴行野的姐姐为什么知道?
不会吧,她不记得什么时候和裴行野说过这种事……
“方上校,您对联邦的未来有什么想法?”
安达也喝了一口茶,皱起眉头,看起来想吐,但优雅地忍住了。
方彧从梦境回到了残酷的现实:“……”
她感觉自己不是来“拜访”的,而是来参加面试的。
……可能还是一次残酷的AI面试。
裴行野默默解围:“听说方其实很早就认识安达先生。”
方彧赶紧说:“是,我……上过安达老师的选修课。”
安达眉心微蹙,这样嗔怪的神情其实很适合他,使他收敛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飘忽不定,更像人间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