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没想到他们俩过的第一个除夕，是在这样的境地。

她看着城下融融灯火，和齐国士兵的欢呼，可刻不容缓，韦颢便带人到了城下，指着身边的车驾道：“陛下怕你们跑了，请你们即刻去邺城。”

此话说的够直白，不过也是实话，神兵利器总要握在自己手中是至宝，遗失到别人手中可就是致命。

十八娘本身便是江南士族出身，又以一己之力护住了洛阳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使他们免遭胡人屠戮。如她转而去其他政权之地，许多士族与百姓怕也要同往。

萧家本来算楚国判臣，民心流散是大大不利，不然就算收了土地，也会时不时有人打着这旗号来作乱。

但她只擡头最后深深望了这洛阳城一眼，闭上眼轻轻一叹，楚国虽亡了，但万万楚人并没亡，都要好好活着。她没有犹豫，轻轻提起衣摆下城来，吴虞一把握住她的手，跟在她身后。她察觉后微微顿了一顿，回头看过去，旁边的韦颢却看着她笑道：“去了邺城，别忘了去告我的状啊。”

“你休要阴阳怪气……！”她被打乱思绪，不耐烦骂回去，却被吴虞先一把抱到车上。可韦颢却一擡手拦住了吴虞，收了他递出了随身的长刀后，却递出一把短刀过来：“早听说吴将军至勇至忠，如今楚国虽没了，想你应也会尽忠到最后，这柄短刀，可助你追随楚国而去。”

十八娘抚着袖口的手微微一动，却正好车驾一响，并未听见吴虞说什么，只是待车调转后他也上了来，替她紧了紧衣裳，顺势将那把短刀丢在了角落里，她只是微微瞧了一眼，并没有问他方才是如何回答。

夜里她被裹上厚厚羊毛毯子趴在他腿上睡觉，白日便是赶路，她也只是拿出卷闲书来瞧，并不和他说话。吴虞却是一切如常，还以为她只是天冷不乐意去北地又不得不去，所以不高兴，便时不时哄她几句。可他每一次离开，还不都是这样的一切如常的，她早知道了，所以依旧不和他说话。

就这么又走了两日，因没去过北地，也不知到了何处，只是照常吃饭睡觉，这夜正睡得迷糊，却听见外头有争论之声，她睁眼，却发现吴虞并不在车里。

她一把掀开车帘，吴虞也并不在车外，却见眼前是茫茫长河。原来是到了昔日齐楚的边境，再过对岸，便算真正到了昔日齐国的国土，这里还依稀可见昔日楚军驻守的营地。而角落里那把短刀，也不见了。

此次除了送他们，还要运一些洛阳的珍品到邺城，车夫却在与押送官商议着说：“方吴将军说瞧着这天似有大雪之势，虽要渡河，可不如先去临漳的驿馆休整，再往邺城去。”

押送官却道：“我瞧着不像，还是直接赶一赶直接到邺城妥当，那姓吴的还未回来，你去找找他。”

“不必了。”十八娘挑起车帘，低垂温声道，“不必等他了，他不会回来了。”

领队和车夫皆吓得转过来，“方才吴将军说天看着像有大雪，去像过路小商贩询问路况了。”

她却又淡淡摇头：“你们不必慌张，他不会去胡地，就只是…不会回来了。不会与齐国有什么妨碍。”

风卷着大片疏落的雪花，拂在她发髻侧散落的发丝之间，她望天边无尽处望了望，又低头将他簪在她鬓边的白梅取下，白梅自她指尖滑落，她放下车帘道：“走罢。”

既是她的话，那些人如何能不信。可他们实在没想到十八娘在这，且又在齐国境内，吴虞还能独自离开。但这茫茫之地，分人去搜再弄丢了十八娘和那些珍宝更是无法交差，便只得听十八娘的，先渡河去。

她闭目坐在车中，没有再向外看一眼，也没有再回头。

其实她也懂的，楚国一亡，对有些贵人来说依然能过优渥生活，而对吴虞来说，他的一生功业与心血也都付之一炬。而且就像韦颢所言，那些写诗作赋的似乎从不在意从前对楚国敲骨吸髓的蛀虫是否忠贞，倒是会苛责这些以性命保家卫国的将士。

所以吴虞如去邺城，他最后一点忠名也有由头被那些人抹杀了。

她无法说如果她是吴虞她会如何选择，可她不是，她也无法说，愿不愿原谅他就这么不告而别。

不过他就算告诉她，又能说什么呢？她想了想，轻轻笑了下，罢了，好像也是无话可说。

一直到了临漳附近，雪还不算大，但车夫还是觉得吴虞说的有道理，便又多留了会儿补给粮草，可不过一刻钟雪忽大了起来，寸步难行。

押送官这才不得不下令住进驿馆，给十八娘单独住在了二楼，楼下派重重人看守。她知道他们还是怕吴虞被别人接走了再来接她，可她也不愿再解释，只随他们去便是。

只是这雪下得很大，一日也没有停，押送官怕堵在半路进退不得，便只得留在此处等。

那些人见她并没有任何举动，不仅不出门，甚至连窗都不开，也便放下心来。

她无所事事，也就只在屋里写字吃饭睡觉。饭么，这小驿馆里倒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是烤饼，腌菜，长面条，面鱼汤，诸如此类，没有什么新鲜瓜果菜蔬。

但她也没挑，晚上也是厨娘又送来了一大碗面，并一小碟酱瓜和酱肉，还有些不得道：“小娘子且请将就些，我们这驿馆本来小，加上下了大雪路不通，更没得什么好的吃，买都无处去买。”

她摇头笑，道了谢，厨娘便擦着手出去，只是不久又听了有人上楼，步子还很重。

这步声竟有些熟，可不可能的，应当是驿馆的人罢。面汤的热气扑在她脸上，熏得她眼中也泛起雾气来。她眨了眨眼睛，不想这脚步声竟停在了门口，接着门砰一声被推开，他一脸委屈站在门口强装气恼道：“王明微！你是不是看上了哪个杂毛！”

她愣愣擡起头，方才眼中的雾气凝结倏地滚落了下来。

他一下怔住，却还赌气问：“你，你别装啊，方才人家都跟我说了，是你让他们把我扔那先走的。”

他走时有马有钱，且在渡口不算荒无人烟，肯定不是要把他丢那冻死他，但可不就是要扔了他了。

她却仍没有缓过来，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才呆呆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休要唬我，王明微，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儿……”他气得把手里撂在桌上，却见里头滚出来一堆松果儿。

可他顿了下，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却再说不出话来，缓步走近，单膝蹲在她身边，觉得有些可笑，可又不禁紧紧拧起长眉来，声音有些哽咽：“原来扔下我跑了就因为这个，我还以为你瞧上了别人，好容易才劝服自己大度些……”

她却直接贴过来趴在了他肩上，哽咽着温吞道：“你在我的梦里都死过好多回了，可醒来，醒来你也总是，生死未知。我知道，只要你活着，不会在意旁的人，比我更多，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想活着……

如你只是懦弱，逃避，去死也便罢了。可偏偏我能知晓你的苦难，无法只是责怪你。若是你坏些，或你对我坏些，我早就不要你了……”

他只是这样轻轻抱着她，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察觉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肩上。

“我已然，对王明微极坏…世上只这样一个在乎我生死的人，可我却总是仗着她有能耐，不会没了我便活不下去，从未亏欠旁人，却尽在欠她的债。”

他擡手指尖替她抹了抹眼泪，看着她道，“可欠的太多，已离不开她了。”

她抹了抹眼泪却不乐意道：“难道就是因为亏欠和道义，才勉强留下补偿？哼，那我可不用。”

他不得不笑道：“不是勉强，是我自个儿为了享福才留的，是不是？”

“这世上也没有比王明微身边再好的去处了，往后她去何处，我便去何处。她要我干什么，我便干什么，好不好？”

她抹了抹眼泪认真点点头，却看着他问:“那你方才说的，大度，那句呢？可是作真的？”

“嗯，什么大度？”他果然即刻反悔，皱眉假装不知，却手一擡，便一把将她抱起来进了帐子里。

哼，看吧，她就知道这人不能信的。

次日入夜前，车驾终于行至邺城内城门外，正好城门还未关，押送官赶忙上前来，与守卫的小官道：“这是陛下吩咐自洛阳带回来的前楚人，你去唤了驿官来。”

这侍卫却早知他们要来似的，没多问一句，只眼睛一撇强硬道：“官人，什么楚不楚的，楚国都没了哪里还来的君臣。圣上尚在西南，不知何时回京，咱们只知节庆之内城里不许流民进。”

押送官回头看了眼忙斥道：“休要胡言！”

这守卫却一声笑：“那有齐国户籍么，有齐国的屋地么？什么都没有不是流民是什么？”

十八娘按住吴虞，拉开车帘柔声道：“小官人，你的话可作准么？若是拿不准，且去问问你的上司，不然我真一气之下走了，怕是不知谁要倒霉呢。”

这守卫听得一愣，听十八娘的威胁之意先是气，一琢磨又有些惧了。

十八娘很明白他们用意，他们是猜她脸皮薄，而吴虞性子硬，听了这样的话一定都不会忍下的，但无论和他们起冲突，还是赌气离开，萧栾回来就算处置了守卫，也一定会觉与他们隔心。

不过她来是做事的，又不是来做客的，哪有被不是主人的人几句话就赶走道理？况且若她这有底气较真儿的人都忍了退缩了，那其他原本的楚国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