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棹帖一
昨晚走之前,她和吴虞说:“阿兄来信说又要翻修家里的房屋了,今年我再除夕要带你回江都,看看我给他留的屋就在我旁边,还有修的坟也在我旁边。”
可说着她忽捂住嘴,赶忙爬起来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吴虞哭笑不得:“念叨什么?”
她却认真道:“方才说错话,念念祛…那个的咒语。”
可看吴虞笑她气鼓鼓问:“是不是笑我胆小?”
吴虞却坐起来认真看着她道:“这哪算胆小,反而是英明神武。”
十八娘最吃软不吃硬了,听不得听好话,听他一夸便脸红忍不住笑,却对他道:“你上回回来,我可是真的把你当鬼的…还以为因为我没给你烧纸钱回来找我的。”
可她那时候讨了两个纸元宝便想打发了他,把他当什么孤魂野鬼防着,可没有什么情意。吴虞便气得按着她道:“从前有个小孩儿,夜里忽对母亲说,母亲,有个人在床底下。
母亲往床下一瞧,竟见一与和床上的娃儿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道,母亲,有个人在床上。”
十八娘吓得一抖,却听他又道:“于是这母亲将这对吵架的双生子打了一顿。”
“一点都不好笑。”十八娘嫌弃嗤了一声,但她心里想其实还愿意把他放心里不是因为那些性命攸关的事,那些就算心里再痛快,也是一时的,而是这些不一定好笑的笑话,不一定吓人的故事,才让她喜欢他。
进了二月是花朝节,十八娘拿着这个月不知收的第几封吴虞的来信,都怕人家驿使背后骂她,便让谯儿另给了酬金,其实她不知道人家知道往她家送可以拿酬金都争着来。
她拿了信便往后院去,买来的那只小羊在咩咩吃青草,她便坐在旁边看信。
信里吴虞也没说什么要紧的,不过是抱怨这边天气冷还在下雪床板硬,隔壁宋平打呼。但是诸事进行顺利,应当能在春天回家。
瞧完她撇撇嘴把信收起来,从支开的窗子顺手放回了屋里的书案上,前院谯儿道:“十八娘,到了更衣的时辰了,今日的花朝节宴要换春服。”
她应了声便进来更衣,换上了春日礼服,梳了利落的单髻,戴上宝钿花钗,最后簪了一对白芙蓉。
王详背手着进来,却一眼瞄到了书案的信,有些惊讶道:“这不是姑父的字迹呢,比他写得好。”
谯儿道:“吴郎君已到了定西么,便不能亲自动笔写私人信了,只能写奏报才行,其他的只能让笔吏代书。”
“嘿呦,姑父没哄我,做个武将可真不易。”王详背手笑了笑,扭过头来又惊讶道:“远远便瞧见神女了,姑姑这要去赴王母的宴。”
谯儿撇嘴:“小郎君不是已入了京兆府历练,怎么又有空来没大没小敢打趣姑姑。”
“什么官,不过是个低阶打杂的小吏罢了。”王详摇摇晃晃坐下,十八娘却对着镜子毫不留情道,“才自书院出来不通政务不懂人情,不打杂难道让你当宰相?”
王详听了臊眉搭眼哼唧:“哎呀,姑姑,当宰相我还嫌累呢。如今在洛阳混着,也不过是为了家族兴盛才留在这强撑着受罪罢了。”
谯儿哼了声道:“小郎君会抱怨,这都算受罪天底下没几个人享福了。”
王详倒也没生气,拍腿笑了笑道:“我知道,我姑父十几岁时就出生入死了,我姑姑十几岁时敢从家里跑出来经营前途,可他们天生有志气啊,我天生没志气就想和我爹一样游手好闲逛一辈子。只是命不好,还没寻到个像我娘那么能干的娘子。我看谯儿也很能干,来我家怎样?”
谯儿却一扭头骄声道:“小郎君少来臊人,我却是不怕羞的。娘子却是不同别家的主,如今我跟着娘子吃的好住得好,还能跟着她长能耐学本事,时常出去见世面,哪里比不上关在后宅替人干活?”
“瞧见了吧,我家谯儿比你有志气。”十八娘回头道,“不过谯儿究竟与你年纪相仿,玩笑话给人听去怕也生事,不可再说了。”
王详擡手乖乖听训,起身凑近撒娇:“好姑姑,我也是同谯儿熟才敢玩笑么,以后不敢了。姑姑可是要进宫,我亲自驾车送你去!”
不等十八娘说,他便自顾自去了后院让人套车,十八娘也带着谯儿往前头大门去,一会儿王详驾车从后巷到了前门来。
宴席摆在皇城西北的御园的凉风台。今日天虽晴日头倒不晒,由云半遮着,满目青青,萋萋芳草,依依柳槐,崭新的高台碧栏朱屏,上支着彩帐,十八娘由侍人引着,才上来便听见人唤:“王小十八来了,快来我瞧瞧,许久不见了。”
竟是知州家的节夫人。谭知州虽不是魏谏议那般清正刚硬,但也是个很有手段也有作为的人,之前吴虞暗中帮忙下,到了门下省做官了。
节夫人自也知道,十分欢喜便把十八娘拉到身边。十八娘也笑了笑与节夫人见了礼,先陪着她来这群夫人处,才坐下,擡眼倒又见了熟人。
“夫人。”十八娘不过起身按着礼数问候,又与身后那位崔鹤的夫人见了礼,崔鹤母亲却不大自在似的,只淡淡点头便坐到了远处去。
恰周长寿也才过来,上回的事原不怪周长寿,事后虽不能明言,十八娘也去解释了一番,两人便也没有生出嫌隙,和好如初了。她把方才那些都看在了眼里,只站在十八娘身边低声笑道:“不必放在心上,这位叔母是违逆了太公的意思才给崔鹤安排了自家族里的侄女。本来前两年这两个侄女生了三个孙儿,还暗自很得意的,可天长日久,崔鹤为了门庭也得入朝了,她才察觉这儿媳无法为她儿助力了,又见你如今有这样的能耐,心里后悔脸上羞恼罢了。”
十八娘却摇摇头:“横竖是她选了侄女,不是侄女强挑了他们家,如今却来怪人,也是没道理。”
周长寿也叹道:“俗话说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门,如今瞧着倒是幸而没进他们家了。”
她也悄悄笑了笑道:“有福没福的也得自己留着,才不送别人家去呢!”
两人说着话便入座去,周长寿是好热闹的,一刻也不能静,立时便招这个唤那个去那边的大案子上玩儿起了弹棋来。这般非正节日的宴会并不正式,只是原本太祖朝定下的礼,用以君臣同乐示恩的,今日皇后甚至都没来,只是托女官来说了一声。
玩了一晌有些累了,周长寿竟难得嫌热闹,拉着她回了坐席,却见高台下不远处的水阁里,是程佑安和程子贤。
十八娘不禁笑了笑小声道:“程相公自离了中书省去了御史台可是一日未到任,今日倒是痊愈了出来游玩。”
周长寿翘指扶了扶头上的红茶花,勾起朱唇含笑道:“瞧,这不是有人哄着。”
她低头往下一瞧,却见程佑兴侍奉在侧,还有程家老夫人和王眷,只瞧上去倒是很和乐的祖孙三代呢。
但周长寿说的侍奉自然不是程佑兴,“如今这程佑兴成了独苗,本不必再担心,却听说这程佑安居家养病的几日又新得了两个侍妾,怕是还想着再得个儿呢。只是再得了这程佑兴不是又废了?到底拦不住,不如把这给老爹生儿子的活计拉到自己手里来。”
难道程佑兴是要献王眷?
可她惊讶之余又已经不那么惊讶了,毕竟这程佑安除了和自己有血亲的什么人都下手。
可看着十八娘气愤神色,周长寿却又笑道:“也不用替人瞎操心,人家兴许乐意呢。毕竟程佑兴是那样的癖好,又无能,守着他也守能守出自家兄长的步步高升?”
这么一说倒真是,这王眷也是个能耐人,在她出嫁前,家里人混了半辈子也没混出名堂,只她来了程家后,王堇竟成了程佑安职权上的副手之一,这肯定不是靠程佑兴这只知道吃喝玩乐睡小倌的废物。
但十八娘自己也被人诬陷过,便有些怅然道:“许也未必,或许王堇真是有独特的本事呢,我也与他打过两回交道,确是个极懂人情擅于交际……”
可她正说着,却见王眷侧身到了程佑安身边,盈盈行礼奉茶,不一会儿王堇便也过了来,相谈甚欢。行吧,算她瞎擡举王堇了,果然是吃妹妹软饭的。
不过程家这位老夫人,枉她以前还觉得和善,背地里竟然这样疼儿子,疼到亲自做鸨母,以前是小母和弟媳,现在连亲儿媳都不放过,这一家人算是没有进错门呐。
而程佑安哪怕被人嚼几句舌头,也只是那些女子受损罢了,他却是伤不到分毫,毕竟这么多年也不是白经营,树大根深。
说了会儿话回去吃了春菜,十八娘也便与人告辞出来,午后还要去给招儿上课。不过皇后既然是称病推脱不来,她为臣的知道是假的也不能不闻不问,便在进宫前先来了兰台,正要请人去皇后宫里先问候可方便去探病,方尚书倒先过来道:“十八娘来的巧,娘娘正要寻你呢。”
可是要问招儿近况?可招儿每日都去向皇后请安的,十八娘也有些纳闷,但没有多问,便跟着来到中宫。
一进来时皇后果真没一点儿不自在的样子,在坐榻上倚着凭几,倒瞧着像有点生气,她便默默行了个礼,皇后却擡手唤她走近,唤人摆了凳子来,问道:“十八娘,你瞧着怀王世子如何?”
这是什么话,周长乐用得着她瞧么,再说她也不敢瞧啊,才被敲打过呢。她便也只好轻轻擡起手道:“回娘娘,怀王世子是宗亲,臣是内官,从前素无来往,不甚了解。”
皇后沉了沉脸色,却是沉声道:“前几日招儿那的一个姓蒙的宫人倒是往上报说,无意间发现这周长乐似乎是与益王有些来往。”
十八娘有些惊讶道:“益王?这宫人是否有误会,太子究竟是怀王世子的……与益王来往又与世子有什么好处?”
方尚书在旁摇摇头,低声嗤道:“那蒙宫人说,似是益王妃有一族妹容色姝丽又擅书擅诗,若真是这姻缘结成,日后吹着枕头风,这脚站在哪边还未可知呢。”
可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又不是她族妹,她只好又问:“可是世子求陛下娘娘赐婚?”
方尚书却摇摇头:“话倒是没说,可私下里娘娘要给他和娘娘家族里的小娘子赐婚时,他却找借口拒了。”
她也是有些惊讶,招儿要靠着皇后是无疑了,而周长乐又要倚仗招儿,他拒绝是为了什么?
可她正想着,方尚书却低声道:“他才拒了娘娘,想一时也不敢提其他。但咱们得知道此事到底是真是假,他到底和程家有没有真正的来往。但直接往他身边安置侍人也不妥当,娘娘便说,由十八娘去做他的书写先生,瞧一瞧他究竟有没有什么不臣之心。”
她瞧,她能瞧出什么,难道周长乐真有所为会不防备她?可方尚书却全不给她推脱的机会,又道:“请十八娘去也是有原有的,世子这笔字不大好,曾因此被其他宗室人笑话说,十八娘去教他书写正合适。”
好吧,这回她完全没理由推脱了,也只得起身应道:“臣遵娘娘旨。”
皇后这才满意笑了笑,道:“既如此,日后除了教招儿便也教教世子,一定要仔细,有什么不妥便回来报。”
她点点头,宫人却让她今日先不必教招儿,即刻带她来见周长乐。
虽怀王夫妇不住洛阳,但在洛阳还是有间宅邸的,而招儿住宫里,周长乐通常都是一个人住在这。
她虽方尚书一进来,便见周长乐已经站在了院子里,脸上不冷不热的,却是看不出喜怒。方尚书上前行礼道:“世子,这是王尚书,她是太子蒙师,但于书写上颇有造诣,娘娘说如今太子长大些了,用不着王先生太费心力了,上回听说世子欲寻一位书家指点笔墨,而王尚书正好合适,今日便把王尚书带来了,日后让她专门从头开始教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