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上
小凤仙和他约在旧金山HYATT的顶层旋转餐厅,这一年,她65,他85。他们已经很多很多很多年没有见面了,其间连一封信也无。前些年偶尔会在报纸上惊鸿一瞥,看到他的消息。随着他年事渐高,淡出事业,这样的一瞥也越来越少。但是,她知道他们并非“渐行渐远渐无书”,他在,她也在。这一日,她到得早了些。好吧,不是一些,是很多——约了晚餐,但她午后就到了。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海水蓝成神话,海面上的白帆亮到耀眼。海湾大桥横亘蜿蜒,你可以尽情想象有人归心似箭,跨海而来。她要了一杯茶,安静地等待。她似乎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时间一分一秒地流过,每一秒,我离你就更近了一点。是的,小凤仙之所以要早到,就是为了安静地享受这样的时光:触手可及的期待,在空气里随时间酝酿,仿佛好酒,让人沉醉。
她的邀约是以信件的形式递到他手上的。提前四周发出,用了修长的白色信封和淡金信纸,花体字,莎士比亚时代的古英语,红色蜡封。这封信夹在无数寄给他的打印版商业信函中,脱俗得让人眼角一跳。以至于他的管家用了一只银盘将它单独放置——旁边还有一支刚剪下的玫瑰。不得不说,这位来自英伦的管家先生专业素养十分过硬;也不得不说,这封信的情书气质十分明显。
他看到它的时候,震惊了足足一分钟。在这一分钟里,充分领略了久久久久久久违了的“怦然心动”的感受。仿佛回到青涩的少年时光。那熟悉又陌生的笔迹扭成花儿,理直气壮地将多年心事郑重推至眼前,让他意识到,呵,即使他已经如此高龄,她依旧可以令他心潮澎湃。即使还没拆开来看内容都一样。这个瞬间,他甚至想,哪怕他已经入土,收到这样一封信,也要克服一切困难爬出去看她一眼吧。
他竟然要吸气再吸气之后,才能保持一双稳定的手,用拆信刀将信封拆开。待得读到那写作十四行的约会邀请时,他又要吸气再吸气才能保持心跳频率。真是万分庆幸这些年良好的作息和运动习惯。如此荣幸着实需要一颗健康强壮的心脏才能负担。
从他所住的费城到旧金山有五个多小时的空中距离,他差不多要跨越整个本土去赴这场约会。他决定提前三天抵达,住到HYATT去从容等待。
当他们终于重逢时……当我们终于重逢时,该说点什么呢?Afterlongyears,HowshouldIgreettheeWithsilendtears.……不,不会,当我们重逢,我将回你以微笑以愉悦。就仿佛从未阔别。事实上,也的确从未阔别。
当小凤仙看到他从餐厅入口朝座位一步一步走来的时候,仿佛看见这些年的时光在他身侧呼啸,从初见时的那个清晨空气的冷,到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办公室里咖啡的涩,所有旧光阴滚滚而去,一眨眼就是此刻,白发如霜。他朝她微微笑,衬衫雪白,如同那海上的帆。
此时天色已晚,海湾大桥上亮起璀璨的灯。整个城市亦笼罩在灯火之下,像落了一地的星。他觉得天上的星仿佛跌落在她的眼睛里,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眼神——纵然眼角皱纹已生,纵然都不再年轻。
缓缓叙起别后。手握半杯冰凉的白葡萄酒。就像最初的那些年,她讲起各种琐事,也说艰难,也说欣喜,也说这如许多年下来的点滴感悟。当他听到她是因为被“三仙姑”的典故刺激,所以约了他见面时,他爽朗地笑了起来,“Lynn,你始终是最美的,并且,你有权利更有义务一直一直美下去。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即使有一天去了天堂,你也要相信,我也不会真的离开。”
“嗯,我确信。”她说,“即使不见面,我也知道,你在,不曾走开。我……也一样。”多么难得,她终于还是将这说了出来。即使多年以来一直心照,但亲口讲了出来,又不一样。当我可以坦然表白,便不再需要相约来生——因为今生已经足够好,因为此刻已经足够好。
他再给自己斟上一点点酒,望向窗外辉煌灯火,觉得甜蜜、踏实又满足。仿佛是一段漫长旅途终于抵达终点的愉悦。是的,要到此刻,要到能够坦然表白才能够放下并又重新开始。
自此以后,小凤仙和他回到了最初的那段好时光,他们隔着三个小时的时差,不算频密地通信。和以前不同的是,他给她的信里,也袒露他的烦恼、困惑与软弱——淡出事业以后想要重拾音乐,发现灵感或者说天份已经随风而逝。当然,也并非毫无保留。比如,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某一天他没戴假牙照镜子时的小小沮丧。小凤仙给他的信里,有时会说到Grace,她的生活如此惊险,小凤仙说:“我有时会担心得睡不着觉,生怕某一天在报纸上看到一张血淋淋的照片。只要她去的那个地方有点风吹草动,我当晚就会做噩梦。比噩梦更糟糕的是睡不着,一粒安眠药已经没有用,要两粒才可以。我怕有一天会要到三粒,四粒。”这样的话,除了他以外,无人可诉。她甚至不能告诉Peter,因为他同她一样,也压力巨大。互相倾诉只能雪上加霜。
“她会安全回来的。”他在信里写道,“上帝会帮你看护好她。……安眠药可以先试试换个牌子,不行再考虑增加剂量。说不定新口味你只要一粒就够了。别因为安眠药有负担,没关系,离致死或者依赖剂量还远得很。放轻松,睡个好觉比什么都重要。”
两年过去,Grace去的地方战局越来越紧张的时候,小凤仙的安眠药已经换到第四种,好在仍然只用两粒。当她郑重考虑是加到三粒还是换第五个牌子的时候,Grace回来了。并且,谢天谢地,不打算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