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下
那一年,和方云琪从咖啡馆分别,她转头就去了办公室,将计划书整理妥当,终于还是投到了那一家银行。不,不是因为不再介意方云琪怎么看怎么想,而是忽然之间,仿佛顿悟:明明自己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却还屏住不向他求助,这本身何尝不是一种狷介。至于他愿不愿意、能不能够伸手,那是他的决定。
呵,虽然想得如此通透,但仍然不是没有忐忑的。在将计划书用限时专送发到他案头,等待回复的日子里,也曾一夜一夜辗转不能眠。幸好,他并没有让她多等,电话很快就来了。约了她和她的合伙人,在他的办公室会面。
“无疑,这是一个有些冒险的计划。”他对peter说,“要在董事会上通过的话,你们需要给出更好的条件。”
“细节当然不是不可以商量。”peter笑笑,貌似非常非常的宠辱不惊。只有他们仨才知道,在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这家伙那双眼睛里迸射出的光芒只能用“狂喜”或者说“天上掉馅饼”才可以形容,当即就扯过小凤仙,在斗室里跳了一支Jive。就为这个电话,大家几乎就要开香槟庆祝了——如果他们还有的话。可是,坐到他豪华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前的时候,他们总算还维持了建筑师的翩翩风度。
毫无疑问,他给出的条件十分公平合理——在他们和他两方面来说都是。且,他的动作很快,并没有让他们在资金链断裂的恐怖里多呆任何一分钟。
有了资金注入,全盘皆活,但是随之活过来的是海量工作。那一段日子,他们三个忙得脚不着地,每天的睡眠时间不过三两个小时。可到底年轻,就算是这样的工作量也并没有让人觉出疲态来,几个月时间里,人人眼睛都亮若星辰,几乎要在脸颊上浮出两团亢奋的红晕。
她一直没有单独去见他,亦没有对他道一声谢。直到一切真正迈入正规,某一个傍晚,可以在正常时间下班,她驾着车,堵在一个红灯前——那是入夜时分了,城里的灯火亮得如梦如幻。临近圣诞了,商店的橱窗里那些颜色明丽的装饰品燃出别样繁华,繁华到几近奢靡。就在那一个刹那,她忽然想起他来。那种想念突如其来,没有任何预兆,忽然就汹涌得跟海潮一般,仿佛是铺天盖地的白蚁,瞬间将心蚀空一个大洞。她将头趴在方向盘上,几乎再也没有力气前行。要到后面的车将喇叭按得震天响,她才勉强移过路口,将车靠边停下。然后,打开车门,飞奔至最近的一个公用电话亭。
当拨号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的时候,她连站也站不住了。可是,无人接听。那一声又一声的长音空空洞洞地响起,不知为何,她想起的,是埃及五月那浩荡的风。在这样的风里,她几乎石化。不能控制地,她再将电话拨到了他的秘书处,呵,接着居然发现,他真的去了开罗。挂上电话,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紧紧地攥着拳头,象患了疟疾一样地抖了起来,然后,靠在电话亭壁上,慢慢慢慢地软了下去。
恍惚间并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五十分钟,感觉就象一瞬,又象天长地久。再度站起以后,她飞车去了机场。甚至来不及回家等待天明,就在候机厅枯坐。枯坐到飞往开罗的航班起飞。
那是一生当中最任性的时刻了吧?事后回想,在候机厅手捧一杯黑咖啡坐着的那个漫漫长夜,似乎应该将与他多年的过往都回放一遍。可是,当时没有。当时的思维竟然完全是一片茫茫的白,仿佛雪原,见不到一点绿色,只有起伏的,绵亘的,没有尽头的空。只记得那咖啡的温度,透过杯壁,一点点蔓延到指尖,再一点点冷却下去。然后换一杯捧着,象葛朗台一样贪婪地汲取手上那一丝温度,然后又无能为力无从遮挽地任其再度一点一点凉透。周而复始。
是在飞机上昏睡过去的。原本以为会睡不着,可是,一将身体塞进座椅,一种大事已定的安然就从心底浮起。旁边位置上是一对母子,母亲低低地叮嘱孩子回家以后诸般琐事,一口英文优雅流利。孩子面前的那张报纸亦是英文的。那些琐屑的对话零星地钻入她的耳鼓,然后,十数小时的无梦黑甜啊。
醒过来的时候又要了一杯黑咖啡。机舱里供应的三文治嚼在嘴里跟木屑也似,可还是强迫自己大口大口地咬下去。那是理智在命令身体补充体力,可是,完全完全没有食欲。
飞了多久?这一段航程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小凤仙要到一觉醒来以后才想起,临行前并未给peter他们任何一点交待;亦才想起,临行前也并未向他的秘书询问过他下榻何家酒店,亦没问过他的行程和归期。
就当是自己要飞这一趟的吧,就当是同开罗之风的约会吧。她想。这样拼了命一般,不管不顾,千里万里地跋涉而去——呵,随着飞机离那座城愈近,心头愈恐慌,那是一种类同于“近乡情怯”一般的感受。前一个夜晚里的热血和孤勇在这漫漫旅途中似乎正一点一点耗尽。她甚至担心自己会在下了飞机的第一个瞬间就转机回去。
飞机即将下降的时候遇到了强大气流,颠簸得非常厉害,在开罗上空盘旋数圈,无从降落。机上每个人都系紧了安全带,随着机舱上下左右抖动。有□□双手交握在低低祈祷,身边的那个母亲轻声安慰着孩子。这般气氛里,小凤仙却微微笑了出来。呵,那些忐忑,那些紧张,那些患得患失和执着疯狂都忽然在这颠簸中安静下来——只要平安落地,一定要去找他。就算是将开罗有数的酒店一家一家翻过去,也要找到他。除非他已在返程。可是,她有预感,他一定还在这座城,一定就在十年前的那家酒店,她也一定会平安落地,一定会出现在他的面前。多年以后,当我们重逢,我拿什么面对你?以沉默?以眼泪?呵,不,让我给你一个微笑吧,就象这么多年的时间并没有过去,就象此刻,在这万米高空,在这气象乱流中——我想象着你的微笑便不觉恐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