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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夺门之惊变(1/2)

第六十章夺门之惊变

景泰三年五月初二,朱祁钰以迅雷之势连下数道圣旨。

废皇太子朱见濬为沂王,立皇子朱见济为皇太子。

废反对自己改立太子的皇后汪氏,立新太子的生母杭氏为皇后。

不过,似乎是为了在世人面前表示他对上圣皇太后孙氏依旧尊重如初,他还特意颁旨大封孙氏族人,同时追封以八十五岁高龄寿终的孙太后之父孙忠为会昌候,并由孙继宗继承其爵位。

又封太上皇另两位皇子朱见清为荣王,朱见淳为许王,并下诏大赦天下。

由此,多少给自己加了些“仁义”的光环。

可尽管如此,就在他册立亲生独子为太子后,预示不祥的天灾与祸事就纷至踏来了。

进入六月以来,刚刚竣工的黄河沙湾大堤就被冲决了七十余丈,两岸水灾泛滥,溺死者无数。

紧接着,宫庭中门又遭受雷击,连伤数人。

在整个景泰三年间,淮徐等地大水,济南蝗灾,江南水旱相继、民饥忧困哀鸿遍野。

从景泰四年冬至景泰五年正月,山东、河南、浙江、直隶、淮、徐大雪数尺,淮东之海冰四十余里,人畜冻死万计。

这一切似乎都在向世人预示着,新太子的册立于国是不吉之兆。

景泰四年十一月,被景泰帝寄于无限厚望的小太子朱见济夭折,葬于西山,谥曰“怀献”。

痛失爱子的景泰帝大受打击,朝臣们开始连名上奏,请求复立太上皇朱祁镇长子前太子朱见濬为皇太子,这对于景泰帝无疑更是雪上加霜。

他除了断然否决以外,就是加紧在后宫频繁召幸妃嫔,以求早得子嗣,但天意弄人,后宫被幸妃嫔众多,却无一人再次妊娠。

景泰五年五月,礼部郎中章纶、御史钟同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太子。景泰帝大怒,他不信自己年纪轻轻就没了子息,即下旨将两人关进了锦衣卫大狱。

景泰六年八月,南京大理少卿廖庄,再次上奏请复立沂王朱见濬为皇太子。景泰帝闻听怒无可遏,当即令人将其拖到殿门外施以杖刑,同时将关押在狱中一年多的钟同、章纶乱棍打死。

景泰七年二月二十一日,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杭皇后病逝,景泰帝大受打击,颓然之际开始提前为自己营造陵墓,并为之取名为“寿陵”。

这一年,明朝的南北两畿(今江苏、河北以及京津一带)、江西、河南、浙江、山东、山西、湖广共三十个府,因大雨不断农田受淹。而湖广、浙江及南畿(今江苏一带)、江西、山西又有十七个府遭受大旱。北畿(今河北以及京津一带)、山东、江西、云南、河南连遭饥荒。

朝内朝外一系列不祥之事,昭示着景泰帝已日薄西山。

景泰七年腊月二十八日,新正佳节将临,朱祁钰却突然染病,半个多月不能视朝,并下诏让群臣免了大年初一的朝贺礼仪,宫内新正庆典也一概传免。

景泰八年正月十二,景泰帝强打起精神来到南郊准备行祭拜天地的大礼,却不料病体难支,停宿于南郊斋宫。一时之间,皇帝行将不起的传闻不胫而走,满朝文武皆人心惶惶。

正月十四日,群臣集体奏请景泰帝早立太子,景泰帝不置可否。

正月十五日,武清侯石亨、副都御史徐有贞、都督张??、张??、左都御史杨善、太监曹吉祥密议筹备迎太上皇复辟,并在孙太后的默许下,联合隐于锦衣卫和禁军中的孙氏族人,于十六日夜控制了北京城的关键城防。

正月十七日凌晨,徐有贞等人冲入南宫将朱祁镇拥入轿中,连闯数道宫门,终于在黎明前来到奉天殿。

这是新的一年第一个早朝的日子,天刚蒙蒙亮,聚集在午门外等候早朝的百官听得宫中钟鼓齐鸣,以为景泰帝龙体康复,个个面带喜色,待众臣依次进入奉天殿才惊恐地发现龙椅上已经换了皇上。

来不及细想,随着礼官高唱“太上皇复位,百官朝见”,众臣立即诚惶诚恐地列班跪拜朝贺,山呼“万岁”。

至此,明英宗朱祁镇复位,废景泰年号,改元天顺,史称“夺门之变”或“南宫复辟”,时隔八年之后,朱祁镇重新坐在奉天殿的龙椅上,这一年,他三十一岁。

正月二十二日,明英宗杀景泰帝宠臣兵部尚书于谦、吏部尚书王文。

二月初一,废景泰帝为郕王,迁往西内。同时废除景泰帝生母吴氏的皇太后名号,仍称“贤太妃。”

二月十九日,郕王薨于西宫,时年不满三十岁,以亲王礼葬于西山。其所有妃嫔被迫令殉葬,其中郕王元配汪氏因在景泰三年阻止其改立太子有恩于明英宗故得以幸免。

三月初六,朱祁镇宣布将其长子朱见濬改名朱见深,重新立为皇太子。

五月,命孙太后之兄会昌侯孙继宗督五军营戎务兼掌后军都督府事,执掌统兵卫戍京师之大权。此前孙继宗已经以夺门之功进封侯爵,加号奉天翊卫推诚宣力武臣,特进光禄大夫、柱国,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世袭侯爵;已去世的父亲孙忠,也被加赠太傅、安国公,改谥恭宪。孙太后之弟孙显宗进都指挥同知,孙氏一门十七人被授官职。

尘埃落定时,不管曾经的恩怨积了几重,回首凝眸间难免总会生出几分悲悯和感伤,朱祁镇扶着孙太后走出乾清宫,来到宫门口露台前石台上的金亭中。

望着沐浴在朝阳中的金亭子,孙太后半晌无语。

“母后,祁钰是病死的!”经过了八年幽禁生活,朱祁镇变得更加少言寡语了。但是他内敛沉稳的功夫显然还是没有修炼到家,在与孙太后无言的较量中,他输了,所以他先开的口。

“皇上!”孙太后哑然,“你在怪他,也在怪母后!”

朱祁镇并没有马上否定,他只是木然地摇了摇头。

“别怪母后,也别怪祁钰。祁钰在乱局危困中承继大业,于国有功,于民有情。虽然对于你,他做的有些过了。可他终究是没有痛下狠手。你想想,在他膝下无子的情况下,你却在南宫接二连三的诞下皇子,若他真是想斩尽杀绝,让你绝子或是暴毙,他做的到。”太孙后缓缓说道,她轻移凤履,一步一步缓缓走下石台。

置身在金亭之中,看不到它的特别之处,可是走的远些回眸而望,才发现它是那样的神圣。

这两座鎏金铜亭座落在乾清宫露台两侧的石台之上,金殿深广各一间,圆形攒尖式的上层檐上安有铸造古雅的宝顶象征江山社稷掌握在皇帝手中,所以才被称为江山社稷金殿,也称金亭子。

“母后,今日带儿臣在这金亭中问话,是否想要当面训诫、提点儿臣?”朱祁镇仿佛悟到了。

“祁钰是个聪明的孩子!”孙太后望着朱祁镇缓缓说道,“有的时候,他比你聪明。所以母后想让他得以寿终正寝!”

“母后,儿臣在南宫的时候确实无数次想过要亲手杀死他,可是当儿臣出了南宫,重新坐在金殿上俯视群臣的时候,儿臣改了主意。再次主掌权柄,实属是上天厚眷,儿臣若不能励精图治、造福社稷与苍生,倒不如永远被囚于南宫的好。所以,儿臣不会为了泄私恨,而害了二弟。”朱祁镇目光炯炯,在明媚的太阳下闪出异样的光泽,让人不能质疑、不能不从,这便是天子的龙威吧。

听到他再次称朱祁钰为二弟,孙太后笑了,如朝霞般绚丽的笑容:“如此,甚好。”

“还有于谦!”朱祁镇面色沉静泰然说道。

经历了太多的是是非非、起起伏伏,他已经能将孙太后心中的担忧与疑虑猜度的差不多了,所以他才能如此坦然以对:“也许臣子和百姓们会认为朕处死于谦只是为了使‘夺门之变’师出有名,是为了打击二弟,为了报复。可是他们想错了,于谦对大明的功勋是任何人都不能抹灭的,即使是朕,也不能。只是,自父皇时起他就倍受倚重,北京保卫战后更是功高盖天,于乱世中力挽狂澜他当仁不让,可他为人太过刚毅,处处以卫道士自居。所有人都不入他的眼,处事固执己见又不能顺机应变。这些年他太过专权,干预六部,凌厉无情,颐指气使,在朝中与百官积怨甚深。他,与太平年间以德治世的为官之道格格不入,所以……”

“这是你的说辞,却不是百姓心中所想,更非日后史书所载”。孙太后脸上的笑意立时褪去,她冷冷地注视着朱祁镇,“你听到的凌厉无情、格格不入其实只是一介忠臣的风骨与操守,你忘了——没有于谦就没有今日的大明江山。于谦之死,天下至冤!”

朱祁镇神色一滞,极为复杂地对上母亲的目光:“是,这是儿臣的说辞,其实儿臣也有过挣扎,也曾想只将他罢官,可是——”

孙太后长长地叹息过后,无限惋惜:“心若无魔引不来外鬼,旁人是左右不了你的。你是经过战乱、当作囚徒、受过种种磨难而重生之人,你的心胸应该更宽广、心智更坚定,若你能容下于谦,甚至比祁钰更加重用他,你便会得到世人更多的尊重,可惜,你终究没有敌过自己的小心思。”

朱祁镇面露惭色,点了点头:“是,于谦不死,儿臣复位之名不正”。

孙太后点了点头:“这就是了,错就是错,不必找寻借口。于谦之死、国失栋梁,天下寒心。你记着,他是你重获皇位后冤死的第一人,也必是最后一人。否则,你便是辜负了母后、辜负了天下、也辜负了你自己”。

朱祁镇神色凝重地应承:“母后放心,儿臣再不会了。”

孙太后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而久久地凝望着金亭子,看着那象征着江山社稷的金亭子,她仿佛像是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昨天收到他的传书,他新得了一个孙子。他给他起名为“帝元”,只是奇怪这孩子不姓许,也不姓赵,而是姓“尹!”

“尹帝元——隐元帝!”她现在懂了。

他是用这种方法在告诉她,他们代代传承下来的不是曾经尊贵无比的宋朝国姓——赵姓,也不是所谓的皇室血脉,而是一种信念,一种责任,更是一种能力。

强国之心,复国之力。

他们隐帝于朝,让大明的朱姓子孙永远如芒刺在身,永远不能懈怠,这样才能励精图治,令天下安,百姓安,国运昌。

番外历史迷雾之阴夺宫人子

天顺二年春。

仁寿宫清心斋内,周贵妃带着皇太子朱见深来给孙太后请安,见礼之后朱见深一双酷似祖父朱瞻基的漆黑的眸子怯怯地凝望着孙太后,面上神色忽明忽暗仿佛欲言又止。

孙太后看了,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索性开口问道:“见深,有何事须得如此闪烁其辞,想说什么就说吧!”

“是!”朱见深拱手行礼,眼睛仍紧紧盯着孙太后,“皇祖母,孙儿在父皇宫中,听见钱母后与父皇说,父皇不是皇祖母亲生的,乃是阴夺宫人之子。”

周贵妃吓得脸的都白了,从旁拉扯着朱见深:“皇儿疯了吗?这样的话,岂敢在太后面前瞎说!”又连连叩首道:“母后恕罪,都是臣媳管教无方,才让皇儿冲撞了母后!”

“无妨!”孙太后面上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慈祥和蔼,“心中有惑,直言相问,求得真相,何错之有?见深此举,比你父皇强多了。如果今日,是他来问哀家,哀家才会觉得欣慰。”

“母后!”周贵妃心中万分惊恐,直愣愣地盯着皇太后,此时竟忘记了所谓的规矩。

朱见深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孙太后:“皇祖母,其实您是否是父皇的亲生母后,孙儿并不在意,皇祖母对孙儿教诲与悉心抚育,孙儿永远感铭在心。只是……”

孙太后微微笑道:“只是如芒刺在身,不问个清楚,恐怕连觉都睡不安稳了?”

朱见深低头笑了:“还是皇祖母最了解孙儿!”

孙太后点了点头:“孙儿还未成家立室,也没有生儿育女,自然不知,可是你母妃是清楚的。在宫中怀胎、生子,宫中的女官、医正、教养嬷嬷,每三天一问诊,每五天一请脉,而且时常轮换,怎么可能在那么多人面前瞒天过海?况且生产又不在自己宫中,都在专门的月子房中,侍候的人也不是自己宫里的近侍,都是太后派来的老人。就算哀家当时有心做假,过得了底下人这关。能瞒得了皇上吗?就算皇上宠我,爱我,与我一道隐瞒。那皇太后未必肯帮我这个忙。”

朱见深扭头看着周贵妃。

周贵妃点了点头:“正是呢,别听外面人瞎说,什么十月怀胎,在腹中藏个枕头,绝无可能,莫说是医正们要把脉,就是嬷嬷们也要听胎心,看胎动,绝对是瞒不了的!”

孙太后又说:“说是阴夺宫人之子?须知就是宫人被临幸,也是要记录在案的。事后留与不留全凭皇上的圣言。再者,这时辰、地点、值守的太监宫女,都要由敬事房和负责司寝的女官分别一一记录在案,两下相对,核实无误才行。在宫里,这一人有孕产子,牵连着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哀家怎么可能堵得了这悠悠众口?”

朱见深想了又想,仍有些疑惑:“都说无风不起浪,为何宫内会有这样的传闻?”

孙太后笑而不语,只把目光投向了周贵妃。

周贵妃思忖片刻便恍然明白了,她立即跪在孙太后面前:“是儿臣连累了母后!”

朱见深见自己的母妃如此说,更是似懂非懂。

周贵妃面冲儿子问道:“皇儿,你说此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是钱母后,与父皇说的!”朱见深老实答着。

周贵妃叹息道:“痴儿,你仔细想想,若是以后你媳妇跟你说,你不是母妃亲生的,你会如何想?”

朱见深愣住了:“怎么可能?我的媳妇?现在在哪儿?母妃生我育我之时,她还不知在哪个娘的肚子里呢?她怎么会知道?”

朱见深快人快语,倒把孙太后逗笑了。

周贵妃也笑了:“母后,果然是臣媳连累您了!”

朱见深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传闻的真正内因。如今自己的母妃因为母凭子贵而被封为贵妃,又深得皇祖母垂爱,在后宫之中的声望与威信显然超过了父皇的元配钱皇后。钱皇后担心她自己会得到与胡善祥相同的命运,这才想办法离间构陷皇太后的。

如此一举数得,一方面离间了太后,再者令母妃在宫中失去这柄保护伞,三来还可让父皇明白,母以子贵废后而立宠妃的种种害处,这样才能最终保全她自己。

这样阴狠的心机,朱见深实在不齿,遂说道:“皇祖母,既然钱母后如此诽谤于您,又离间父皇与您的恩情,为何不召父皇言明事实,重重处置于她?”

孙太后目光悠远,淡然说道:“孙儿啊,这世上的事,并不是对的就要奖,错的就要罚。很多时候不得不混沌处之。那钱氏,心胸不大、心计不少。只是这些年来,伴在你父皇身边,也算尽心。如此种种,只为自保,也掀起不了多大的风浪来,如果此时哀家召你父皇前来言明真相,一则,恐有越描越黑之嫌;二则,也令你父皇为难,若是废了她,必竟是患难夫妻,有累圣德。罢了,罢了,随她去吧!”

朱见深点了点头,面上微微踌躇了片刻,仿佛最终释然。他走上前去紧挨着孙太后坐下,像儿时那样倚在她的怀里,像在撒娇,可是偏偏神情却十分凝重,他低声呢喃着:“皇祖母,您会永远守在我身边的,对吗?”

孙太后搂紧怀中的英俊少年,目光有些悠远,唇边浮起淡淡的笑容,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天顺六年九月四日,孙太后在仁寿宫清心斋寿终正寝,享年六十三岁。

同年十一月初三,孙太后袱葬景陵,与宣宗皇帝朱瞻基实现了生则同眠、死后同xue的誓言,也成就了这段真实记载于大明史册中感人至深的帝后情缘。

历史上关于大明宣宗皇后孙氏的记载。

孙氏,山东邹平人,幼有美名。父孙忠,永城主薄,母董夫人,兄孙继宗。

永乐八年(1410年)经仁宗后张氏之母彭城伯夫人推荐,孙氏初入东宫专侍皇长孙朱瞻基,青梅之恋自此而始。

永乐十五年(1417年)永乐皇帝朱棣下旨册封山东济宁胡善祥为皇太孙纪,孙氏则只被册封为嫔入皇太孙府以妾侍朱瞻基。

永乐二十二年(1424年)永乐皇帝驾崩,洪熙帝朱高炽即位,朱瞻基被册封为皇太子,胡善祥为太子妃,孙氏为太子嫔。

洪熙元年(1425年)洪熙帝崩,朱瞻基由太子即皇帝位,改元宣德,册孙氏为贵妃,并破格颁给金宝。孙贵妃则成为大明朝第一位既有金册又有金宝与皇后比肩的贵妃。

宣德二年(1427年)十一月十一日,孙贵妃生宣宗皇长子朱祁镇。时隔八天,文武百官纷纷上表称贺,奏请立为皇太子。

宣德三年(1428)正月十五,未及百天的朱祁镇被宣宗皇帝朱瞻基册立为皇太子。

宣德三年(1428)二月,宣宗皇帝下旨废胡皇后,命其退居长安宫。三月初一,册封皇太子生母孙贵妃为皇后。

宣德十年(1435)正月初三,宣宗皇帝病逝于乾清宫,享年38岁。正月初十,孙皇后嫡子朱祁镇即位为明英宗,改元正统,尊其为皇太后。

正统十四年(1449)八月十五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土木堡之变”,御驾亲征的明英宗被瓦剌军生俘。孙太后审时度势命英宗的异母弟——宣宗次子郕王朱祁钰由监国而即位。此为代宗皇帝,改元景泰,上孙氏尊号为“上圣皇太后”。

景泰八年(1457)正月,被代宗朱祁钰一直幽居于南宫的“太上皇”英宗朱祁镇,在孙太后的暗助下复辟成功。英宗复位,改元天顺。史称“夺门之变。”英宗为孙太后上尊号“圣烈慈寿皇太后”,首开明朝宫闱徽号之先例。

天顺六年(1462)九月,孙太后寿终,上尊谥为“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同年十一月与宣德帝合葬景陵。

从八岁入宫至六十三岁寿终正寝,这位来自山东邹平的寒门女子在大明后宫中沉浮近六十年。她身侍六帝,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六朝,目睹永乐盛世,亲历仁宣之治,驾驭正统年间的“土木堡之变”及景泰年间的“夺门之变”,开创了大明皇后不干政却功在社稷的旷世传奇,也缔造了一段隐于史册又令人津津乐道的帝后之恋。

番外之明英宗

天顺八年正月十六,朱祁镇一早睁开眼睛,突然觉得四下里模模糊糊的,看什么都不那么真切,他想喊人来侍候他起床,可是他的嗓子像被糊住了一般,说不出来话了。

难道是自己的大限到了?

仿佛一瞬间,朱祁镇笑了。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三十八岁,和父皇走的时候一般大。

这样也好。

就这样走了吗?

他细细想了想,还有什么未完的事情?

皇太子朱见深已经十八岁了,十八岁,该是能担起这副担子的时候了。

钱皇后?

那个身有残疾目不能视一直病怏怏卧床静养的钱皇后,她若知道自己行将不起的消息一定又会痛哭不已。想起钱皇后,朱祁镇心中暗暗难过。母后说的对,她心胸不大、心智不明,只算个小女人原本是做不得皇后的。可她毕竟是自己结发的妻子,也算共过患难,虽然一生未曾生育,平时又总受皇太子生母周贵妃的挤兑,如今若是自己真的走了,她还能独自存活下去吗?

朱祁镇伸出手,旁边的近侍太监牛玉立即上前。

朱祁镇指了指自己的龙枕,牛玉会意,龙枕后面放着一个锦盒。那是朱祁镇早早备下的遗诏,他的一生经历了太多的起伏与变故,所以他比常人要有忧患意识,这份遗诏也是早早拟好的。

“朕上荷天恩,承祖宗庇佑得掌大宝,即位至今二十二年,于江山社稷未有寸功,实愧对祖宗,今行将不起,特传位于皇太子……皇后钱氏、名位素定,嗣皇当尽孝养以尽天年……他日寿终宜合葬!”

是的,朱祁镇无声无息地在心底默默感慨。

明朝诸帝中,出生不足百日即被册立为皇太子,他是第一人。

九岁即位,两次改元、两次称帝,在历代帝王史上他也是绝无仅有的。

一生引以为耻的是曾被外族生擒又得以重返故土,然而幽居冷宫七年韬光养晦一举夺门成功再登帝位,也该是空前绝后的。

在自己三十八岁的一生中,有七年太子、二十二年皇帝和七年幽禁、一年为囚的生涯,这其中有着太多的故事和悲喜。

他是幸运的,在朱门宫阙内,他的父皇和母后给了他如同寻常百姓人家的亲情、慈爱、疼惜和祝福,没有过多的苛责与管教,他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专情的父皇把全部的爱都给了他和他的母后,所以在他的世界中没有兄弟争宠、阴谋构陷和醋海生波。

他又是不幸的,带着少年壮志与雄心伟略第一次御驾出征,没有期许中的策马驰飞、所向披靡,有的只是土木堡血肉横飞的厮杀场面,从高高在上的天子一夕之间成为异族蛮夷的阶下囚,在凛冽的大漠寒风中满眼尽是一望无际的凄清苦楚,像一场噩梦。

他是幸运的,因为母后的运筹惟握,他终于得以回朝。

可是不幸却接踵而来,满心欢喜重归故里,然而却忽闻原本属于他的龙椅上已经换坐了别人。走的时候是金龙华盖金光焕彩的御辇龙车,而回来的时候只以一顶小轿悄悄擡入南宫。从此,在形同冷宫的破旧殿阁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

南宫的日子冷清而寂寞。

苦,不仅仅是衣食寝居。

还有时时的惶恐与不安,惟恐睡梦之中就会被一条白绫结果了性命,每天晚上闭眼之前总要细细地看一看枕边之人,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

想过要逃。

可怎么能逃?

夏日里,他喜欢独坐树荫之下,因为小时候,父皇和母后常常抱着他坐在太液池畔的树荫下乘凉,母后会亲手做一碗冰镇杏仁豆腐喂给他吃。

想一想,就觉得畅快极了,仿佛暑气全无,人也精神起来了。

可是,只是一想而矣。

因为第二天,南宫里所有的树木都被砍光了。

骄阳如火,让他无处躲藏。

新皇帝是怕有人借着繁密的树枝偷攀进来为他传递消息,更怕他借此逃脱。

真是太高看自己了。

朱祁镇无声地笑了,笑容里有苦涩、有无奈,更有释然。

想想自己走过的三十八年的日子,既有少时不知愁滋味的放纵,身为年轻天子的意气风发、随心所欲,也有壮年时失去自由被幽禁一隅的孤寂落寞和凄苦无助,还有痛定思痛、韬光养晦暗中筹谋再夺皇位后的勤政与劳碌。

曾经,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他曾经以为他会带着这样的遗憾离开人世,可是上天待他究竟不薄,又给了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他笑了,笑的很是灿烂。

也许,他算得上是个强者,至少现在,他能够领悟母后送给他的那幅《雪狼图》的真正意境了。

大明天顺八年正月十七日,明英宗朱祁镇去世,结束了自己跌宕起伏、两度称帝、充满是是非非的一生。而这一天正是他重新执政七周年的日子,在他留下的遗诏中有一条令世人震惊,即由他开始,大明后宫从此废除宫妃殉葬。

也许这是明英宗在经历过磨难之后对生命的全新领悟与尊重,也许这是他父皇留给他的仁德之举,他也正因为此,而被后世冠以“仁义”二字。

英宗也许早就知道,后世永远不会将他忘记,因为他的一生注定牵涉了太多的故事。历史上毁誉参半的孙皇后是他的母亲,开创明朝中兴之治的宣德大帝是他的父亲,既无子嗣又无贤名且身有残疾的钱氏是他的皇后,与比自己年长十八岁的宫女共同谱写下不伦之恋的成化皇帝是他的儿子。

尾声

天顺八年二月二十二日,皇太子朱见深正式即皇帝位,改明年为成化元年,史称宪宗。

此时尽管宫中尚有钱皇后关于朱祁镇不是孙太后亲生的传言,但这种传言并没有影响新皇帝对孙氏族人的恩宠。

朱见深即位后,已故孙太后之兄孙继宗得到了进一步提拔重用,被委以“提督十二团营兼督五军营,知经筵事,监修《英宗实录》”的大任,“朝有大议,必继宗为首”。

以孙继宗为首的孙氏族人秉承了孙太后“谦谦之心,清者自清,不事张扬”的品格,在监修《英宗实录》时没有刻意的夸大孙氏一族在宣德、正统、天顺三朝的功绩,相反对孙氏一门的记载十分简单,并力尽客观。孙继宗深知物极必反的道理,在恪己奉公的同时一再请辞引退,结果新皇帝“优诏不许”。

最终,孙继宗以八十五岁高龄谢世,死后得享被追赠“郯国公”,谥“荣襄”的尊荣。

纵观中国历朝历代,外戚得宠荣耀宗族却无乱政之谋并最终得以善果的,似乎也仅此一门。

由此也从另一个侧面映证了孙太后高洁谦和的品格,她的所言所行真正诠释了“母仪天下”的内蕴,做到了以宽厚博爱的胸怀来关爱天下臣民,以睿智明达的气度于禁宫深处运筹帷幄力挽狂澜维护江山社稷的和谐稳定。

更以豁达淡泊的心境将事事非非宠辱功过悉数放下,留待后人评说……

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

据传,孙太后辞世后的第十日夜晚,天无云,明月朗,宫中守灵之人闻听西北方有声如雷。

也许,是在天际的另一端,有一位飘逸素雅的女子着一袭碧衣白裙坐在绿荷满香的湖畔弹拨琴弦。

如同潺潺淙淙流水之音的琴曲宛如远处飘来的天籁……

一缕恬淡与闲适浸染在每一个音符中,藏岁月底色、沁悠然禅意,神怡远播。

结束语

明朝十六帝共同谱写了中国历史上一个重要的阶段,从朱元璋率军推翻元朝统治在南京称帝起,到崇祯皇帝被李自成的义军推翻自缢于煤山止,朱明王朝存续了276年(1368-1644)。

自命为“奉天承运”的大明皇帝认为汉唐才是最正统最美好的时代,所以他们把“五经”、“四书”奉为立国之宝,把《通鉴》中所阐述的历朝历代兴亡盛衰的故事和典章制度奉为治国安邦的百科全书。

在大明王朝,曾经出现过郑和七下西洋、编纂永乐大典、仁宣之治等许多前代未曾拥有过的盛况与太平,也曾出现过震惊中外的“土木堡之变”、“夺门之变”、“红丸案”、“挺击案”,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时代必竟是前行不辍的。

《六朝纪事》以孙若微的一生为线索,描绘了从永乐初年至成化年间的那段历史。

最初的源动力只是因为喜欢。

喜欢以现代人的视角去解读曾经的历史,喜欢以现代人的智慧与积淀去思考他们曾经的处境、经历和种种选择,理解着他们的无奈,体味着他们的悲喜,这真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情,不过静思细想时也常会忐忑生怕有所偏颇。

转念又想,其实这正是历史的魅力,因为除了史书上留下的支字片语,我们永远也不能真正得知那些记载于史册上的人和事。

所以我们可以在自由的天空里冥想神游,至于这是戏说还是故事都不那么重要了。

只是源于喜欢。

《六朝纪事》中的主人公,如今就安息在北京西北昌平境内。

在苍松翠柏掩衬下有十三座肃穆庄重的古代宫殿式建筑群,这就是闻名于世的明十三陵。

长陵——为明成祖永乐帝朱棣与仁孝文皇后徐氏合葬墓,另有十六位妃子从葬。

献陵——为明仁宗朱高炽与诚孝昭皇后张氏合葬墓,另有十妃从葬。

景陵——为明宣宗朱瞻基与继后孝恭章皇后孙氏合葬墓,另有十妃从葬。

裕陵——为明英宗朱祁镇与钱、周两后妃的合葬墓,自英宗起废止宫妃殉葬。

茂陵——为明宪宗朱见深与继后王氏、追赠后邵氏、进称后纪氏的一帝三后合葬墓。

全文终

独家番外之:明成祖朱棣为孙子朱瞻基纳妃,弃孙氏而立胡氏的真正原因。

若微八岁入宫,与朱瞻基青梅竹马,于世人眼中素来是皇太孙妃的不二人选,然而波涛诡谲,命运突变,明成祖永乐大帝的神来之笔,胡氏立、若微弃。

书友看到此处有疑,成祖明明是喜欢若微的聪慧灵秀,也让她在宫中待年多时,为何会在关键时刻改弦易辙?

虽有胡善祥等人所作的“祥瑞”之说,也有各种揣测,甚至认为会不会是成祖自己喜欢上了若微?书中也借太子妃张妍之口说过这种猜测。然而,这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帝王所为从不受任何人的左右,更不会为小儿女私情所牵绊,他所虑所防的终究是椒房弄权、外戚为祸。

如此种种,本篇独家揭密。

那一年,秋日午后,南京东宫太子妃寝殿。

张妍靠在榻上似怨非怨地看了一眼彭城伯夫人:“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份最是稀罕,如今连我这个母妃都得靠后了!”

彭城伯夫人日益发福,耳边也添了白发,深深饮了口茶放下茶杯,看着张妍:“娘娘在担心什么?感情好不正是娘娘希望的吗?况且若微这孩子一向乖巧伶俐,对你也恭敬。她入宫这几年,不仅与咸宁公主情同姐妹,与瞻基、瞻墉和睦,就连王贵妃、张贵妃、还有咱们太子宫这几位,都对她交口称赞。”

张妍微微挑了挑眉,并未相应。

彭城伯夫人猜度着:“娘娘许是有些吃味,说来这当婆婆的心思,娘是最明白不过了,若他们不好,你心里不舒坦,可若是他们太好了,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张妍眉头微蹙,母亲说的只是寻常妇人之见,自己久居宫中,看多了宫闱政治,又怎会如此浅薄狭隘?自己心里不舒坦,是觉得若微太过聪明,模样也太出众,幼时还好,如今大了越发觉得不妥,总觉得稍有不慎,便会引出祸端。所谓红颜祸水,说的便是如此。更要紧的是,瞻基心里只装着她一个,这样的专情,于皇家终究不是好事。

彭城伯夫人见张妍面色忽明忽暗,却不言语,心里便有些打鼓:“娘娘到底在担心什么?”

张妍也不好太过明说,只道:“母亲不知道,前些日子圣上让女儿与贵妃娘娘帮瞻基选几个暖床的宫女,熟悉一下内闱之事,可他却偏偏不要。尚寝局安排尚宫教引,他也不听。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彭城伯夫人听了,颇不以为然,索性笑了起来:“娘娘实在是多虑了,这些个事,倒也不急,终归顺其自然的好。有件事,倒想提点一二,娘娘,可还记得咱们当初为何要把若微推荐入宫?”

“母亲当年逢人便夸这孩子乖巧可爱。”张妍面上淡淡的。

“若微是好,却并非全然为此。”彭城伯夫人摇了摇头,神色也肃紧了些。

张妍莫名:“那又是为何?她家小门小户,也帮衬不了咱们什么。”

彭城伯夫人收敛了一惯的温和与慈祥,神情越发端肃:“咱们大明朝开国以来,这后宫里的主位娘娘有一位算一位,全是出身名门、功勋之后,太祖的马皇后自不必说了。当今皇上的徐皇后是中山王徐达长女。那建文帝的皇后是马皇后的侄女。先太子朱标的太子妃是郑国公常遇春的闺女。再看咱们太子宫这几位,娘娘是知道的,郭氏是武定候的孙女,张氏是英国公的妹妹。而咱家呢,你爹虽是有些功劳,可这官位也只做到指挥使,还是靠着你的缘故才封了伯。所以,咱们与那些名门向来是比不得的。为娘一直担心,若你日后升位,成为皇后乃至太后,若儿媳妇家里门第比你高,想来娘娘这腰杆子不硬,恐怕也不好提携兄弟子侄。”

张妍明白了母亲的苦心,便点了点头附和着:“正是如此。”

彭城伯夫人又道:“再者呢。太子实力弱些,咱们本就靠着瞻基,可这瞻基从小是徐皇后养大的,不在你身边。他与瞻墉、瞻墡不同,跟你多少有些隔阂。所以瞻基的正妃要是你从小养大的,既是婆婆又是养母,情份自是不同,以后你也好辖制。就是拉下脸来骂一顿,她也得听。否则,若是换为那些侯门千金,恐怕你才立了规矩拿了婆婆的款,她们身后那些老勋戚们就得聒噪了。”

张妍心下越发感慨,不由连连点头:“还是母亲思虑深远。”

“当娘的,自是处处为了女儿打算,你如今可是万不能有丁点儿闪失。”说到此,彭城伯夫人看了看四下没人,压低声音:“圣上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让他们完婚?”

张妍:“还未下旨,只说让礼部先准备。可是前儿又听说皇上让人彻查若微的家世。娘,这里面会不会不妥?”

“能有什么事?女儿就放心吧!他家里的事情我最清楚了,虽说门第不高,但清白极了。他爹在永城为官,与你爹也曾是同僚,你爹说他官声不错”。彭城伯夫人十分笃定。

张妍:“既如此,便可放心了。前些日子,皇上总说为瞻基再挑几个人,女儿这心里还嘀咕着,别是有什么变故。”

“这倒也寻常”,彭城伯夫人神清淡然:“照理说像瞻基这么大,房里早该有几个人了。”

与母亲一番详谈后,张妍先前的不安便悉数散去,人也越发的平和恬静起来,孰料,乾清宫中已是风云骤变。

乾清宫。

朱棣手中拿着一幅画像,目光凌然,神情有些悲愤。画像里正是昔年的旧识董素素。

马云入内,一脸的小心,声音也是极为轻缓:“万岁爷,该传膳了!”

朱棣眼睛一瞪:“吃什么吃,这是要将朕气死才甘心!”

天子一语,总管太监马云与殿内的一众侍女、太监便立即跪了下去,大气也不敢喘。

朱棣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马云便让侍女、太监都退了下去,屏息侍立,神色紧然。

朱棣瞥了一眼马云,又看像画像:“这东西怎么得来的?”

马云斟酌着小心回应:“派出去的人每次去查她总不在家,就请画工找她家的邻居仔细描述,才得了这幅画像。”

朱棣听了更怒,不由咆哮:“找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你们究竟是怎么办差的?”

马云低着头,面色羞窘:“当年那董老爷膝下只有一个位女公子又以行医为生,所以咱们便按着这个线索去查。没料董老爷已改姓更名,现在叫做孙云璞,又把女婿孙敬之充做儿子,那董姑娘在外面自称孙夫人,素来不提娘家姓氏,所以咱们才被蒙混过去。”

朱棣龙目如炬:“当年若微入宫的时候,司礼监不是去查了家世、祖谱了吗?”

马云:“这家谱并没有做假,孙敬之生父正是孙云濮,与董老爷是同窗好友,洪武十六年孙云濮远赴朝鲜讲学一直未归,直到二十年后永乐元年才返家,之后就为孙敬之操办婚事。料想那个时候返家的就是董老爷,而真正的孙云濮要么还留在朝鲜,要么就是已然过世。”

朱棣听了,面色更加难看。

永乐元年?那时自己已然登基为帝,就算他们偏安一隅,这样天大的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况且自己又派了人到山东境内遍寻,各州府衙门到处贴着告示。她看了就应当知道自己的心意,却偏与旁人成婚,当真是心里一丝一毫也没有自己的存在,枉费自己还念了她这么多年,想来当真可恨!

朱棣铁拳重砸于案,马云立即跪下请罪。

朱棣目光紧盯着案上那幅画,原本伸手要将画作揉烂,只是指尖才碰到纸却又像是被烫到一般急急地抽了回来。

舍不得,终究还是舍不得。

仔细看着那画中的人,将近二十年未见,却一如当年模样半分无二,她终究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再仔细看眉眼间的神情,分明是那样熟悉。是啦,想起初见若微,总觉得似曾相识,原来竟是故人之后!

半晌之后,朱棣开腔:“她现在何处?”

马云苦着脸:“眼下还未查到!”

朱棣沉着脸思忖片刻:“差人支会吏部,把孙敬之调到北京去修天寿山皇陵,还有,她不是还有个儿子吗?一起调去!”

马云怔然,神情惊讶。

“马云斗胆请万岁爷息怒,这不是马上就为皇太孙举办大婚典礼了吗?女家的父兄按制应调入京城,却怎么反而发落到北京去了?到时候,这聘礼都没法下啊!”

朱棣眼睛一瞪:“聘礼?聘谁?朕倒要看看,如今把她相公、儿子都调去修皇陵,她还能不能躲的下去?她若再躲,朕就毁婚,把她闺女送到庙里当姑子去,朕看她还敢再躲!”

马云惊愕万分,再不敢多语。

四知堂书房内。

满地散落着写满诗句的白纸,有的纸已摞起老高,每篇纸上的字或行或草,或隶或篆,却皆是四个字——浮若微尘。

书案前,朱瞻基面无表情,仍然执笔写字。

目光凝重而悲怆,隐忍不发,落笔如力负千钧。

咸宁公主探了一个头。

小善子上前:“公主殿下,您可来了!快劝劝吧,皇太孙一整日都在这里写字,三餐都没用。”

咸宁公主神情踌躇,来之前攒了一肚子想要安慰的话,此时却觉得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静雅轩中。

若微怀抱琵琶凝神静思,十指在琵琶弦上流泻,神情凝重静默,看不出悲喜。

音律此起彼伏,忧伤的感觉缓缓而出,阵阵拨音透着骨子里的刚劲与沧桑。

紫烟站在身旁,默默垂泪。

湘汀满面忧虑,却强作镇定:“姑娘莫急,湘汀这就去太子宫打听清楚。”

湘汀说着,便急匆匆退下。

咸宁随即入内。

紫烟迎上,立时便哭了出来:“公主殿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万岁爷突然下旨让礼部为皇太孙重新选妃?”

咸宁摇了摇头,一脸踌躇:“我也是才听说,刚去问过贵妃娘娘,可她也糊涂着呢!若微,你先别急,明早我去找父皇问个清楚。”

若微手中拨弦,仍是无语。

咸宁看着若微的神情:“你倒是说句话啊,我才去看了瞻基,整个人跟你一样,也跟傻了似的。”

琴音骤止,若微淡然一笑:“公主对若微的好,若微五内感铭,只是天子金口一开岂有回旋余地,想来求也无望,不如顺受吧!”

咸宁傻了眼:“顺受?这……这怎么受啊?先前还只是选嫔妾、选侍女,如今可是选妃,听说礼部已经推荐了三十人,要在这三十人中选出太子妃来,若微,你就不急吗?”

若微唇边含笑,眼中噙泪,无言相对,又弹起琵琶。

咸宁公主怔愣着,呆在当场。

夜色深重,宫灯如雪。

朱棣坐在榻上看着奏折,马云端着一盏参茶入内,将茶盏轻手轻脚置于案上,朱棣放下手中的折子,喝了一口参茶,将目光扫了一眼马云。

朱棣:“那边,可是闹起来了?”

马云:“若微姑娘得到消息之后,并没有哭闹。”

朱棣:“没有?”

马云:“倒是身边跟着的两个丫头慌了神,一个急得直哭,一个去了太子宫打听消息。若微姑娘并没有说什么,听王充回来说,若微姑娘只是一个劲儿地弹琵琶,弹了两三个时辰。”

朱棣:“瞧这倔劲儿,倒真像极了她娘。”

马云:“万岁爷,若微姑娘这边没怎的,可是皇太孙那边却闹得凶些。”

朱棣:“哦?怎么个闹法?”

马云:“从一早到现在,不仅免了膳食连口水都没喝,就是一个劲儿的在写字,听说那四知堂写过字的纸如今堆起来都有人高了。太子妃去劝过两次,连门都没让进。”

朱棣:“这孩子,这样的闹法倒新鲜,朕还以为一得了信儿,这两个小冤家得跑到朕跟前来聒燥央求。没成想,还真绷得住劲儿。”

马云:“万岁爷,这皇太孙午膳和晚膳都没用,这样下去……”

朱棣:“两顿饭不吃又饿不死人,甭管他。”

马云:“那明日这礼部推荐来的淑女是否真要检选?”

朱棣眼睛一瞪:“当然要选,不仅要选,还要弄得大张旗鼓,把声势做足!”

马云:“万岁爷,这……”

“这什么这?朕将孙忠父子调到北京去修建皇陵,这董素素还是躲着不出来,现在朕就亲手废了孙若微的婚事,等选出新妃召告天下,到那时候,朕倒要好好看看,她这个当娘的是不是真能狠下心来还不露面!”朱棣说罢,将茶盏一饮而尽后放在案上,随即身子向后一歪,一脸倦色,似是要闭目凝神:“你去吧!”

马云端起茶盏原该退下,却犹豫了一下,留了步子。

殿内没有半点儿声响。

朱棣微微皱眉,睁开眼睛:“怎么,是有话要说?”

马云:“万岁爷,小人跟在万岁爷身边数十年,从来不敢多言。”

朱棣:“嗯,朕也是喜欢你这沉稳练达的性子,若是你多言多语,朕还烦你呢。怎么,看来今日你是要多言了?为了谁?”

马云:“为若微姑娘。”

朱棣哼了一声:“这孩子琴棋书画、才学品行的确十分出众,朕知道,你们都喜欢她。”

马云:“小人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知道,小人喜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太孙喜欢。万岁爷何苦要让皇太孙难受。”

朱棣神情稍稍一顿盯着马云:“你不懂。能忍常人不能忍,失去想要的,明白什么叫‘得之不能’,这也是身为储君所必修的功课。”

马云:“小人不懂这些大道理。小人只知道若微姑娘的好不止是琴棋书画才学人品。小人敬重若微姑娘,是因为当年北征。小人永远忘不了,那天夜里面对敌人来犯,就是久经沙场的将士都变了颜色,可是若微姑娘当时镇定自若,临危献策舍身引敌,那种大义凛然,小人从未在一个女子身上看到过。当时小人就觉得,若微姑娘是位奇女子,有她襄助皇太孙,是皇太孙的福气,也是万岁爷的慧眼独具。”

朱棣深深吸了口气,停了半晌,目光对着马云:“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道?小女子的大义凛然,朕虽没在若微身上瞧见,但是当年……董素素能为朕夜弹《短歌行》,以三国风云激励朕,她那种虚怀若谷、俯瞰苍穹的气度,朕老早就领教过了。有其母必有其女,若微自然错不了。”

马云一愣:“那万岁爷为什么还要……?”

朱棣:“还要拆散他们?”

朱棣哼了一声:“你以为朕这一大把年纪了,还真是为了和董素素赌气才废了她闺女的婚事?”

马云:“不为了这个,那若微姑娘也没犯什么错啊?”

朱棣摇了摇头:“这次查清若微的身世,朕故然是为董素素生气,但是还不至于因为跟她怄气,就毁了自己亲孙子的幸福。”

马云越发疑惑:“万岁爷,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朱棣:“你只想想,若微是从何处来的?”

马云:“邹平。”

朱棣冷笑:“又是谁荐给朕的?”

马云一愣:“是太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推荐的。”

朱棣哼了一声:“朕当初就是想着这孩子是彭城伯夫人推荐的,这才放心,虽是让人例行查了家世,但并没有仔细彻查清楚。如今真相大白,朕自省亦自责,这为君者是容不得半点疏忽大意的。你说,这若微的身世,彭城夫人到底知不知情?”

马云想了想:“应当不知情吧。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二十年前,彭城伯夫人身在燕京,恐怕真正的孙老爷,彭城伯夫人也是没见过,所以这才被蒙在鼓里,况且皇上与董姑娘的旧事,除了英国公和小人,旁人并不知晓。”

朱棣:“她既不知情朕便不怪她,可是经过这件事,朕想明白了,世人但凡行一件事,便有缘由,不会没有私心。若微虽然早慧又长得貌美,却也绝非天下难求,为什么彭城伯夫人急吼吼地把她推荐入宫?”

马云怔了怔,想了半晌,没言语。

朱棣:“这太子妃之父彭城伯张麟当年在永城为官,孙敬之也在永城任主薄,他们二人本就是相识。而彭城伯夫人的娘家在邹平,这孙家祖籍也在邹平。看来张家与孙家在永城、邹平两地都是乡亲至交,这说明什么?”

马云顿了顿:“万岁爷是担心……”

朱棣神色端肃:“百年之后,若两朝皇后均出自一隅,朕恐她们外威做大,危及社稷。”

马云一怔之后,便恍然大悟:“万岁爷深谋远虑,小人不及万分之一。”

朱棣看了马云一眼:“你别以为朕不心疼那个丫头,可是再疼,也比不上亲孙子,比不上大明朝这万里江山。”

马云俯首:“小人知道了,此事以后再不敢提了。”

朱棣点了点头:“况且,她跟瞻基的情分也太深了些,又是个极聪明、性子倔又有主见的,若不把他们早早分开,朕担心这以后,武皇后改朝换代辖制天子的事情会发生在我大明朝。”

马云满脸惊愕,立时跪了下去,再也不敢说半个字。

独家番外之:朱瞻基选妃,胡善祥、袁媚儿、曹雪柔入选经过。

冬夜,胡宅门外,停着一顶小轿。

胡善祥在侍女彩霞的搀扶下走出大门。

其父胡荣、其兄胡安携母亲和两个幼妹以及仆人们都在门口送行。

胡安煞有其事地冲着胡善祥揖手致礼:“妹妹大喜,今日一去,再回来时就是贵人了!”

胡善祥面色微红,有些窘态:“妹妹不敢当,哥哥万不要取笑。”

胡安一脸笑意,更一脸得意,在他眼中,妹妹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家贵人,自己这个未来的勋戚也是十拿九稳,想到日后的发达,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父亲胡荣端详着胡善祥,不无担心地叮嘱:“你兄长的话虽是轻浮,却也是父兄的期待,只是女儿此去不仅关乎你一人的前程,更是为了咱们胡家上上下下这几十口人。千万记得这宫中比不得自家,规矩大、人也多,少不得要受些委屈,女儿就多担待吧!”

胡善祥点了点头,不知怎的便想起当年姐姐入宫前夜,两人相依宿夜,那份不舍与牵挂,还有对未来的惶恐与期望,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胡荣看出胡善祥心中所想,便直言道:“比之当年你姐姐只身入宫,如今你也算有些助益,想来自会便当许多。但是,你姐姐虽然在太子妃身边,眼下也不便明着相帮,殿前正式检选之前,你还见不到她。所以,女儿定要处处小心,且,不要跟别人提起你姐姐。”

胡善祥低眉顺目:“女儿懂得轻重。”

胡安则递过一个匣子交给彩霞:“这些东西你替小姐收好了,宫里需要打点的地方甚多,千万不要寒酸,须知小财不出、大财不入。明白吗?”

彩霞:“少爷吩咐的,奴婢都记下了。”

胡荣:“好了,上轿吧,别误了时辰。”

胡善祥冲着胡荣与母亲一拜:“女儿去了,爹娘保重!”

胡母抹了把眼泪:“当年送走你姐姐,一别十多年不得相见,如今你又要去了!娘真是舍不得!”

胡安啧道:“娘,别哭天抹泪的,现在妹妹拜你,你就好好受了,等妹妹再回来时,就要咱们拜她了!”

胡母连连点头:“那敢情好,千万别像你姐姐,倒头来一辈子在宫里侍候人。女儿此去若真能挣个位子,给咱家光宗耀祖,就是让娘天天拜你,娘也是开心的!”

胡善祥噙着泪:“爹娘保重,女儿去了!”

彩霞扶着胡善祥上轿。

轿夫:“起轿!”

轿子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转天清晨,皇宫西内。

胡善祥在彩霞的服侍下,由太监引着来到一排偏殿外。

一众女子,有三十人在此候选,各自带着一个贴身的丫头。

这些女子都是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合体的宫装外披着统一样式的带帽锦斗蓬,身材婀娜,面容姣好,一个个垂首含羞,屏息静立。

其间以袁媚儿、曹雪柔、何傲儿、吴秋月最为出色。

不多时,黄俨带着一群女官入内,胡善祥拿眼细瞅,神情微微紧张。

太监小柱子:“这位就是咱们司礼监掌印太监黄俨黄公公!”

众女子深深行了个万福礼:“见过黄公公!”

黄俨点了点头,朗声说道:“咱家在此先恭喜各位姑娘,一会儿这几位教养尚宫要来给各位姑娘验身。验完身,姑娘们可以在东厢房稍作休息,接下来便领你们到太子宫,由太子妃和皇太孙亲自检选。此次,皇太孙妃与皇太孙府诸位嫔侍,便要从你们三十人当中选出。咱家在此先给诸位道喜了!”

众人神色各异,有人惶恐,有人紧张,有人稍许的兴奋。

黄俨手拿名册,逐一检选:“正四品苏州府佥都御史曹雍长女曹雪柔。”

曹雪柔出列:“雪柔见过黄公公。”

黄俨看了看曹雪柔:“去吧。”

曹雪柔微微一愣。

两位女官上前:“姑娘请吧。

曹雪柔跟着两位女官进了西厢房。

稍候,曹雪柔再出来时,眼睛红肿,发髻微乱,显然是哭过了。曹雪柔的侍女立即上前扶住,将她扶入东厢房。

众人面面相视,更显紧张。

黄俨拿着名册看了一眼:“正三品北直隶中军都督佥事袁方次女袁媚儿。”

袁媚儿上前,神情紧张,略显胆怯:“媚儿见过黄公公。”

黄俨看了看袁媚儿,神情缓和了许多,竟从脸上挤出些笑容:“原来是袁大人的千金,袁姑娘别怕,姑娘虽是这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可是出身却是不低,举止一定要大方,一会儿姑娘进去千万别声张,这尚宫们怎么说,姑娘照着做就是了。”

袁媚儿怔怔地点了点头,又是福礼:“媚儿多谢公公提点。”

黄俨点了点头:“进去吧!”

袁媚儿随着女官进了西房。

不多时,便听到袁媚儿哭喊了起来:“不要,我不要,快放手,快放手!”

众淑女面面相视神情大惊。

黄俨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袁大人也真是的,不知道在家提点提点,唉。”

过了半晌,袁媚儿抽抽泣泣地走出来,显得十分委屈。

袁媚儿的侍女迎上去,袁媚儿竟扑在她怀里哭了起来,侍女赶紧劝着,将袁媚儿扶进东厢。

黄俨叹了口气又扫了一眼册子:“平羌大将军何福嫡长孙女何傲儿。”

何傲儿英姿飒飒直接进了西厢房。

没多久,只听里面一声惨叫,一个女官捂着胸口跑了出来:“黄公公,这差事没法干了,这何姑娘上来就是一阵拳脚,直打得我们眼冒金星,这人可不能留,这要是中选,到时候跟皇太孙进了洞房再打了起来,咱们都担待不起。”

黄俨皱了皱眉:“何姑娘是将门虎女,自然厉害了些,你们就小心伺候,能不能中选咱们说了不算,咱家只管如实记录。”

女官皱了皱眉,揉着心口:“那黄公公就记下来吧,这姑娘右脚腕内侧有个绿豆大小的疤瘌,牙色暗黄略有口气。”

黄俨刚要记录,何傲儿就追了出来:“你说谁有口气?信不信我立时把你打成没气儿!”

女官赶紧躲到黄俨身后。

黄俨上前劝说:“何姑娘别生气,我们这些人都是听上边吩咐的,这些也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这是给皇太孙选妃,得万分仔细。”

何傲儿捋了捋袖子,一脸怒气:“你们这是在马市买马,还是菜场选菜,有这么选人的吗?皇太孙怎么了,皇太孙也是人,他这样选我们,我们还没挑他呢?谁知道他身上有疤没疤,长的啥样?”

话音一落,众人皆笑。

吴秋月抿着嘴:“何姐姐,皇太孙长得可好了,实在是人中之龙。”

何傲儿:“你见过?”

吴秋月:“前年,我随爹爹在幼军演武场远远地看过一回,皇太孙英武盖世,俊朗极了!”

众淑女立即沸腾起来:“真的,快说说,皇太孙有多高,肤色白不白?是胖还是瘦?”

黄俨重重一咳:“姑娘们、姑娘们,别喧哗,这还有规矩管着呢。下一个,昭勇将军辽东指挥使吴升之女吴秋月。”

吴秋月笑了笑,十分得意地进了西厢。

三十名淑女依次进了西厢,又陆续出来,进了东厢。

院中的待选淑女只剩下胡善祥一人。

胡善祥显得十分紧张。

寒风瑟瑟,胡善祥缩了缩肩膀。

彩霞立即替胡善祥系紧斗篷,又上前为胡善祥搓着手,小声说道:“姑娘,怎么偏是咱们排在最后。”

胡善祥摇了摇头。

彩霞:“看前面那些人,家里不是国公就是将军,要么就是三四品的大员,姑娘,你怕不怕?”

胡善祥面色沉静,没有应声。

这时,最后一位淑女从西厢出来入了东厢。

黄俨:“锦衣卫百户胡荣三女胡善祥。”

胡善祥上前行礼:“善祥见过黄公公。”

黄俨盯了一眼胡善祥,微微一笑:“胡姑娘等的久了些,只是这名册上的顺序是礼部拟定的,并非咱家苛待姑娘。姑娘不必往心里去,须知后来者居上的道理。”

胡善祥再次福礼:“多谢黄公公提点。”

黄俨微微一笑:“去吧。”

胡善祥入内。

西内偏殿西厢房内,胡善祥只身入内。

室内极为空旷,正中铺着地毯,放着一张美人榻,窗下支着两张书案。

室内共有六名女官,四人站在榻前,两人坐在书案前,研磨、蘸笔准备做记录

女官甲冲她微微一笑,上下打量:“姑娘请去除衣衫!”

胡善祥大愕,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襟,面上极为惊恐。

女官乙皱眉:“又不是第一个进来,站在外面那么长时间,这听也听明白了,还怕什么?”

女官甲好言相劝:“姑娘莫怕,这成年女子入宫待选都是这样的,别说是给皇太孙选妃,

就是这宫里的粗使宫女,咱们也要验个明白才能入内的。”

另外两名女官手中拿着一竹帘轻轻展开。

胡善祥步入帘后,紧咬嘴唇,眉头微皱。把心一横,解开衣带,衣裳尽褪。

女官甲仔细打量。

女官乙手中拿着一把玉尺:“肩广一尺六寸,臀视肩广减三寸,不痔不疡。”

书案前两名女官同时记录:“记下了。”

女官甲又说:“柳眉如烟,明眸映辉,朱口皓齿,修耳悬鼻,位置均适。”

书案前两名女官同时记录:“记下了。”

女官乙伸手触及胡善祥的皮肤,又推着胡善祥的身子转了一个圈:“规前方后,筑脂刻玉,脐容半寸许珠,胸乳菽发,私处如坟,芳馨满体。”

胡善祥莫名奇妙:“尚宫!这是何意?”

女官甲笑了笑:“姑娘放心,都是好词。”

胡善祥面红。

女官乙指着美人榻:“请姑娘走过去平躺在上面。”

胡善祥如依而行。

女官甲:“弓腿!”

胡善祥面色通红。

女官乙净了净手,走上前,在胡善祥身前检查。

胡善祥闭着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说不清是紧张还是羞怯,复杂的情绪让她心乱如麻,然而此时却也明白过来,一日禁宫,此身再也由不得己。

检选过后,回到寝处。

胡善祥坐在镜前,显然刚刚沐浴过,长发披在身后,彩霞拿着梳子帮着通发。

旁边座上,袁媚儿拉着曹雪柔聊天:“曹姐姐今年多大了?家在哪里?”

曹雪柔浅浅一笑:“我十七,是苏州人氏。妹妹呢?”

袁媚儿:“我说姐姐看起来如此娇俏美丽,原来是苏州人氏,说话也是极好听的。我十四了,原是北直隶河间府人,此次应选从北面一路而来,在马车里颠簸了好些日子,如今正是腰酸腿痛,刚又被她们折腾了一起子,真是乏得很!”

曹雪柔淡淡一笑:“那就先歇一歇,一会儿殿选,还要累人!”

袁媚儿点了点头,又转身看到胡善祥:“这位胡姐姐的名字好生大气,刚刚在外面听黄公公念我们的名字,都是闺阁女儿气十足,只有胡姐姐的名字听起来觉很是雍容!姐姐府上哪里?想来定是显赫尊贵,莫不是当朝首辅胡广胡大人家里的?”

胡善祥有苦难言,面上淡淡一笑,没有答复。

彩霞脸一沉,竟然瞪了一眼袁媚儿。

袁媚儿愣了愣,随即自嘲:“我这一路之上闷得紧了,所以见到姐姐们便不由得聒噪起来,姐姐们莫怪才是!”

胡善祥起身走过去挨着袁媚儿坐下,拉起她的手说道:“妹妹哪里话,并非善祥嫌妹妹聒噪,只是妹妹问的突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袁媚儿一脸天真呆萌:“啊,我没问什么啊,就问姐姐的家世,姐姐也答不上来?”

曹雪柔扯了扯袁媚儿的袖子。

胡善祥淡淡一笑:“善祥与首辅胡大人沾不上半点亲,善祥的家世与袁妹妹、曹妹妹不能相及,善祥出身寒门,父亲只是锦衣卫百户。”

袁媚儿一下子愣住了,显然十分意外。

曹雪柔淡淡一笑,上前解围:“皇上为皇太孙选妃纳嫔,自然以才德为先,这门第想来并不重要,胡姐姐不必在意。”

袁媚儿脸上悻悻的:“原是媚儿唐突了。”

胡善祥摇了摇头,面上神色虽沉静内敛却也略显尴尬:“无妨。”

袁媚儿与曹雪柔相视,神情复杂。

稍后,太子宫大殿。

张妍居正位,皇太孙朱瞻基居左下。

三十名盛妆少女分列数排站于殿内。

黄俨手拿名册,一一念其姓氏,介绍其籍贯、出身,家世、才学。

念到名字的上前福礼。

黄俨:“正四品苏州府佥都御史曹雍长女曹雪柔,年十七,擅琴、精通诗画、擅女红,所绣双面彩凤曾为尚服局绣工年察升迁考核制样。”

曹雪柔上前行礼:“民女曹雪柔参见太子妃、皇太孙。”

张妍淡淡一笑,略点了点头。

朱瞻基面沉似海,默不做声,看也没看曹雪柔。

张妍微微示意。

慧珠手捧托盘跪在朱瞻基面前,托盘之中放着几块玉牌和一柄如意。

慧珠:“待选淑女中,皇太孙若是觉得中意,就赐玉牌,若觉得堪为嫡配,就赐如意。”

朱瞻基迟迟没有动作。

慧珠看了看张妍。

张妍不动声色:“退下吧!”

曹雪柔微微一怔,略显尴尬,悄然退下。

黄俨:“正三品北直隶中军都督佥事袁方幼女袁媚儿,年十四,擅歌舞、八岁时初学曹娥碑,每日千字不错不漏,尤擅鉴别金石,曾助礼部鉴别婆罗洲朝贡假金钢石一案。”

袁媚儿上前行礼,甜甜一笑,娇媚可爱:“媚儿见过太子妃,太子妃万福金安。媚儿见过皇太孙,皇太孙顺意祥瑞!”

张妍笑容温和,略点了点头。

朱瞻基目光如炬,却只盯着殿外,丝毫没有看袁媚儿。

袁媚儿一脸失望,退了下来。

黄俨看了看张妍。

张妍神情凝重,微点了点头:“继续。”

黄俨:“平羌大将军何福嫡长孙女何傲儿,年十六,擅骑射,精通西夷诸国语,识马性,曾驯服西域贡马,喜酿美酒,曾贡葡萄琼饮于圣前,得圣上称赞亲赐琉璃杯。”

何傲儿上前行礼,随后擡起头睁大眼睛定定地看着皇太孙。

朱瞻基依旧看也不看。

何傲儿哼了一声:“皇太孙既然无心选妃,又何苦硬拉我们这些人来充场面,须知皇太孙不情愿,我们更不情愿。”

众人听了皆一脸惊讶。

张妍也面色微变。

朱瞻基却笑了:“你说得对,本王不情愿,你们也不情愿,那大家在这里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早散了!”

何傲儿先是怔了,随即爽快一笑,潦草地行了一礼:“谢了!”

说完,何傲儿便大步朝外面走去。

黄俨看的目瞪口呆:“这,这……”

整个大殿气氛凝重,所有人低垂着头不敢说话。

朱瞻基目光扫过众人:“你们呢,还有没有想走的?早早都退了,回家去吧!”

众人不敢应。

张妍面色越来越难看。

这时,殿中居然有一名身形娇小的待选女子,昏了过去。

殿内一片混乱。

张妍忍着气,平缓调子开了口:“皇太孙以仁孝之心为诸行之首,在选妃之事上也不愿擅专,如此甚好,就从了皇太孙的心愿,请黄公公去往乾清宫,回禀圣上,请了旨意后再做封赏吧!”

黄俨立即称是,一挥手。

待选淑女被尚仪女宫们引领着,行礼后退下。

她们才刚一退出殿门。

张妍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基儿此举是何意思?”

朱瞻基站起身在张妍面前郑重跪下:“母妃自然知道孩儿的意思,为何还要苦苦相逼?

慧珠忍不住插嘴道:“殿下!娘娘也是无可奈何,这都是皇上的意思,咱们娘娘能去跟皇上争辩吗?就是太子殿下,也不能违背圣意呀!”

朱瞻基低头不语,一脸激愤。

正在此时,殿外走来一人,正是太子妃之母彭城伯夫人。

彭城伯夫人入殿看到瞻基跪在当场,立即过去相扶:“基儿快起来,这件事,外祖母也是想不通。想当初若微进宫是老妇所荐,虽未有明旨,但备位东宫的身份是一早就定下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且不说我们的悉心教导,就是你们俩的情义怎么能说断就断,居然连以嫔妾身份入侍皇太孙府这样退而求其次的要求都不允,非要硬生生的把你们拆散,这到底是为什么?”

张妍又急又恼:“母亲。”

张妍冲着慧珠连连使着眼色。

慧珠明白,立即走到殿外相守。

张妍:“母亲莫急,基儿,你也先起来!母亲,基儿不懂事,难不成您也没看出来吗?圣上此举表面上否定若微,实则是对我们的一种提点,这几年两位兄长的官做的越来越大,如果若微再入主东宫,恐怕圣上便不能安寝了!”

彭城伯夫人怔了半晌,随即即手抚胸口恍然大悟:“我的老天,千算万算,谁还能想到这一层!”

张妍长长叹了口气:“母亲忘记了,君心难测,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况且,如今太子宫刚刚太平了些,可是汉王与郑王无时不在暗处盯着我们的错处,我们不能因小失大,因为若微一事与陛下相争,况且争也争不出结果,我们如今只有恭顺,才可将太子宫的贤名继续下去。”

彭城伯夫人连连点头:“是啊。”

朱瞻基再一次站起身,他拱手而揖,郑重其事地说道:“瞻基自幼被皇爷爷带在身边耳提面命,深知帝王家的取舍之道,不必母妃费心提点,可若微万万不是谁想舍便能舍的!”

朱瞻基说完,也不等张妍开口,便大步走出殿门。

张妍与鼓城伯夫人一脸无奈。

慧珠神情复杂,踌躇满志又略带几分得意。

冬夜,城曲堂

楼上,若微专注抚琴。

咸宁公主坐在一边,面色悲怆。

城曲堂外。

瞻基上楼,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若微。

咸宁:“你来了,快来劝劝吧,这些日子她总是没日没夜的弹这首曲子,若再弹下去这手都要废了。”

瞻基走过去,把手轻按在若微的手上。

瞻基:“《宋玉答楚王问》中写道:当歌者唱《下里巴人》时,国中和者数万。后改唱《阳春白雪》,因为曲高和寡,和者寥寥。这首曲子是知音难寻的意思。若微,有我在,你又怎么会知音难寻呢?”

瞻基蹲在若微跟前,眼中含情,目不转睛地看着若微。

若微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

眼泪却一滴一滴滴在瞻基的手背上,瞻基把手一翻,晶莹的泪水便淌在瞻基的手心里。

瞻基眼中含泪,唇边带笑,没有说话。

若微对上瞻基的眼睛,泪眼朦胧。

咸宁公主深深吸了口气,任着泪,从衣架上拿起一件披帛,披在身上独自一人下了绣楼。

独家番外之:明成祖乱点鸳鸯谱,咸宁公主、越郡王朱瞻墉的婚事尘埃落定。

冬夜漫漫,后宫柔仪殿,朱棣正在床上小憩,仿佛隐隐听到殿外有女子讲话的声音,朱棣眉头一皱,睁开龙目。

果然,王贵妃一脸忐忑缓步行至龙榻前,轻声细语:“皇上,咸宁在外面候着!”

朱棣唇边浮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咸宁?叫她进来!”

王贵妃退了出来,不敢有丝毫怠慢,亲自到殿外相迎。

咸宁公主急切地喊着:“母妃!父皇终于要见我了?”

王贵妃笑着点了点头,领着咸宁走入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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