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护士走后,林父原本就不算好看的脸色,更是黑得跟锅底一样一样的。
他看了躺在病床上的儿子一眼,站起身来往外走。
林母问他去哪里。
林父没好气地说:“你不也听到了?让去交费呢。”
林母:“不是住院的时候刚交过?”
林父很不耐烦,“我哪里知道!”
护士让交,他也不能不交。只是心里实在难受。
一分一分的钱,攒下来不容易,花出去却如此轻易。
林父出去以后,林母才撇撇嘴,跟儿子说:“你看看你爹,跟我发什么火啊。”
林宝柱不说话,他浑身疼得厉害,压根顾不上爹娘的言语官司。
再说了,即便他能顾上,也觉得这事儿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在林宝柱的心里,这世界上万事万物,就没有什么比得上他自己重要的。
林父肉疼地交了费,转身依依不舍离开缴费窗口,低头仔细辨认收费清单上的明细。
越看,越是心疼。
这不跟烧钱一样嘛!
如果林翠在这里,简直都要笑死了。
现在的住院费用,跟几十年后相比,那简直就是九牛一毛似的。只是林父从来都是个铁公鸡,只晓得往匣子里搂钱,舍不得往外花。
也就是林宝柱,但凡换了第二个人,哪怕是林母,他都舍不得花这个钱。
看着林父离开的背影,负责缴费的同志轻嗤一声。
坐在他对面的人伸过脖子,问道:“还是那家人啊?”
“可不就是他们!”
“我看他们也不像是有钱的样子,怎么不带着儿子出院呢?”
住在医院里,一天天的都得花钱。他们又都是农村出身,住院的所有费用都要自己花,不能报销的。
“可说呢?就他儿子那点儿伤,回去养一养,估计不到十天就好了,非住在医院。又花钱,又占用公共资源。”
“嗐,住院那一天,接待他们的医生就是这样跟那家人说的。你知道那家人咋说的?”
“那老两口说了,儿子是他们家三代单传的宝贝疙瘩,伤成这样,祖坟里的先人们都要死不瞑目了。”
“哈哈哈!”
“那个儿子龇哇乱叫,说疼得快死了,爹娘心疼的不行,说啥也要住院。医生一开始还好言相劝,后来发现这家人就胡搅蛮缠,一点儿道理听不进去的!医生也不管了。”
就任由那家人闹去呗,反正他们自己花钱。
“啊,原来是这样!那既然自己选择了住院,现在到交费的时候,又心疼成那样!”
“可不是!简直不知道这家人是怎么想的!”
林父听不到这些议论,他黑着脸往病房走。
回到病房,林父黑着脸对林母说:“明天上午,你自己照顾儿子,我回一趟村。”
林母下意识问干啥。
“家里用钱的地方多!本来钱想攒着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儿的,现在宝柱被林翠那个死丫头害成这样,还不知道最后得花多少钱呢!”
说这话的时候,林父特意压低了声音,不想让儿子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
只可惜病房太小了。
不仅小,里面还放着三张床,所以留给林家人的空间并不大。
林宝柱把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也不觉得有啥。
他浑身疼,真的很疼。
回到村里,万一突然昏厥,甚至更严重的情况咋办?
村里的赤脚医生也处理不了呀。
躺在医院里,万一有个什么,医生也好直接救助。
身为家里三代单传的男丁,林宝柱对自己的身体特别宝贝。
在他看来,这不单单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整个林家。
林宝柱更感兴趣的是林父接下来的话,他来了精神,身上的伤好像也不疼了。
蹭地一下,利落从床上坐起来,好像嗅到荤腥的野兽。
“爹,您是要张罗林翠的亲事?”
自从林翠撂下他独自逃跑,林宝柱对这个二姐仅有的一点点亲情,也都消失殆尽。
表面上若有似无的尊敬,更是没有了。
林父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儿子直接称呼林翠的名字有什么不妥。
他点点头,说:“确实得去了。上回你娘那个蠢货,把事情给说死了。”
说着,林父狠狠地瞪了林母一眼。
林母瑟缩一下,求助地看向林宝柱。
只可惜,林宝柱的全副精神都在林翠的婚事、以及由婚事带来的彩礼上,哪里有多余的精力看林母的眼色。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兴奋起来。
“爹,还是之前说的那个数吗?”
伸出右手的5个指头,尽力张开,林宝柱眼睛里冒着贪婪的光。
林父点点头,“应该差不多!”
他对自己无比自信。
只要自己出面,跟对方有商有量的,彩礼肯定还是原先说的那个数目。
其实,林父并不想去。
地里还有那么多活,儿子还得照顾,林父觉得家里的所有的压力,似乎都担在他的肩膀上。
都怪这个蠢女人,太不顶事了!
林父又瞪林母。
林母低着头,没说话。
她也很委屈啊。
上次去那家,她就是按照老头子教的方法说话的,不说完完全全可丁可卯,最起码大的方向是不变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家人偏偏就提出要降彩礼。
人家就是那么想的,就是那么说的,她也不过把那家人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老头子,她有什么错!
不过,话又说回来,老头子比她厉害,估计去了能有好结果。
林母瞅了瞅旁边的床位,发现床上的病人正背对着她们这边躺着,像是睡着了。
她凑到林父身边,低声问:“如果彩礼能谈妥,咱们真的要用那个办法吗?生米煮成熟饭?”
林父:“那不然呢?”
林母沉默了一会儿,到底是点了头。
她算是看出来了,林翠那个死丫头完全转了性子。
林翠能亲眼看着弟弟受气,自己逃跑,还能在那么多人面前,让她这个当娘的没脸。她这个当娘的,还有啥于心不忍的?
用林翠换彩礼,给儿子盖房娶媳妇,也算是林翠这个当姐姐的对弟弟的补偿了。
林母并不觉得,林翠后来去报警是一种补救。
虽然那么多人在医院门口劝她,她也跟林翠道了歉,但是,她心里原来是怎么想的,现在还是怎么想。
反正她不领情的,宝柱也不必领林翠的情。
只在几分钟内,林家人几句话来回,林翠的婚姻仿佛就这样被决定了。
病房里的林家人并没有发现,有人靠在外面的墙壁上,正凝神精气地听着。
林宝柱的病床靠着墙,为了照顾他方便,林父和林母也都坐或站在床边。
所以他们虽然说话的时候压低了声音,但谈话的内容还是被外面的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林甜靠着墙壁,目光不断闪动。
各种情绪在她的眼睛里交汇,最后归于一片沉寂。
听到病房里的谈话声停止,林甜又等了一会儿,这才露出些笑模样来,走到门口,甜甜地喊一声娘。
进病房来又乖巧喊爹,然后走到病床边,问道:“小弟,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林宝柱没好气。
“你不是出去给我买好吃的了吗?怎么两手空空就回来了?”
他也服了自己这个三姐了。
早晨不到6点,林甜就说要出去给他买早点,林宝柱还挺高兴的。他早就想吃县城的包子油条豆腐脑了。
他就满怀期望地等啊,等啊。
等了大半天!
等到现在都快吃晚饭了,林甜才回来。
林宝柱对待家里的三个姐姐的态度没什么分别,说话的时候都是颐气指使,搞不好别人以为他家有皇位要继承,他就是那个即将要登基的太子。
跟林甜说话的时候也是这样。
并没有因为林母喜欢林甜,态度上就有所分别。
林甜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只是转瞬即逝,很快就被她掩饰过去。
再擡起眼睛,已经是一脸歉意。
“实在是对不住呀,小弟。”
林甜一上来就先道歉,声音软软柔柔的。
接着,她解释道:“我本来是想给你买油条豆腐脑的,排队的时候,听到身后有人说附近有一个很厉害的中医,看外伤更是一绝,那人说是药到病除。我看你疼得厉害,心里着急的不行,于是拉着那人问了地址,就赶过去了。”
她抹了一把额头,好像皮肤上真的有汗水似的。
“中医住的地方并不在县城,在很远的一个山里,我大半天才到了哪儿,再从那里回来,这才晚了。实在对不住啊,小弟,耽误你吃早饭了。”
林甜人如其名,平时说话的语气特别甜。
但当她心情低落、或者表现出心情低落的时候,说出的话就特别有感染力。
尤其现在,林甜一双大眼睛里头溢满了泪水,一下子让人看了就觉得不忍心。
隔壁床的大娘不知道何时醒来了,转过身听了一会儿,也忍不住替林甜说话。
“我说这个小伙子,你姐姐是真的心疼你啊,你就不要再责怪她了。”
林甜出现的那一刻,林母才想起来三闺女已经大半天没有出现了。
她本来心里有气,觉得林甜一点也不知道照顾弟弟。
现在听林甜解释原因,林母的气消散了。
“好孩子,还是你心疼你弟弟,比林翠那个死丫头强多了。”
林母走过去,轻拍林甜的后背,目光中都是赞许。
林甜脊背僵硬了一下,很快强迫自己松弛下来,扭头对林母说:“到底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回来。”
林父对林甜的经历并不关心,他只是对那个中医感兴趣。
“那个中医怎么说?”
林甜揉了揉眼角,十分懊恼地叹了一口气。
“我去的不巧,人家老中医去省城儿子家里了。我没见着。”
见林父脸色又要黑,林甜连忙补充,“不过,我跟那家人说好了,过几天再去一趟。无论如何,我也要见着那个老中医,让他给小弟里里外外地调理一遍。”
“小弟可是咱家唯一的男丁,身子多金贵呀!”
后面这句话,可就说到了林父和林母的心坎里。
也让两个人对林甜的不满彻底消失。
望着两个人逐渐柔和下来的面容,林甜暗松了一口气。
她当然不是去找中医了,刚才那番话完全是扯的。
林宝柱何德何能,值得她到处奔走?
她今天去找自己那个好朋友了。
昨天夜里,跟着林父林母来县城的路上,林甜就想好了对策。
让她伺候林宝柱?那绝对是不可能的。
倒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和朋友放松一天。
今天她过得真太开心了!
林甜想着今天的经历,听到林母问她吃饭没,她说:“没呢,我没胃口。小弟伤成这样,我吃不下。”
说着话的时候,林甜抹了一下嘴角。
应该没有油渍吧?
回想起那一桌子丰盛的晚餐,已经吃到嗓子眼的林甜,还是忍不住咽口水。
*
第二天,林翠起了个大早。
发现林家人还是没人回来。
林翠都觉得好笑。
昨天,在医院门口,她跟小陈公安聊天的时候,从对方的嘴里得知:林宝柱的伤根本就不重。
小陈公安原话是这么说的,“就那点伤,即便是个细皮嫩肉的姑娘,恐怕也可以轻易忍下来。”
说这话的时候,小陈公安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姑娘,只比林翠大一两岁而已。
林翠觉得,小陈公安就是那种细皮嫩肉的姑娘。
小陈公安还说,她同事救下林宝柱,把后者带回派出所进行例行询问之后,本来让林宝柱直接回家的。
“是他本人哭着喊着要住院,还请我同事给村里打电话通知他家人——哦,就是你的爹娘。”
小陈公安大概是刚刚入行,还没有完全学会隐藏情绪,说着话的时候脸上有淡淡的不屑。
林翠于是对林宝柱的厚脸皮更多了一层了解。
不止厚脸皮,他还自私。
两种性格在他的身上相辅相成,互为依仗。
共同造就了林宝柱这么个三代单传的根苗。
而林宝柱不主动提出出院,林父和林母更不会强迫他出院了。他们舍不得那个宝贝疙瘩。
不过这样也好,林翠这几天能在家里逍遥自在了。
虽说林家人即便在家,也不会对她造成实质的影响,但毕竟那几张嘴脸实在令人厌恶,林翠能少看一秒,还是希望能少看一秒的。
洗脸刷牙收拾屋子,这一系列的活,林翠做得行云流水。
早饭给自己煎了两个鸡蛋。
林翠舍得放油,两个鸡蛋煎得油香油香。也不放什么调料,只细细撒上一把盐,就已经喷喷香了。
她还熬了小米粥。
鸡蛋出锅的时候,小米粥也正熬好。
要不说这年代的食材好呢!
最多也就半个钟头,小米粥就熬出了米油,放着不过几分钟晾一会儿,粥的表面积结了一层皮。
林翠就喜欢吃这一层油皮。
以前,她跟在爷爷奶奶身边的时候,每次熬好小米粥,奶奶都回特意晾一会儿,就为了结成这层油皮给林翠吃。
自然而然的林翠就想起了爷爷奶奶。
林翠吸了吸鼻子,告诉自己不要做无谓的思虑。
一来,正如她穿过来的时机和原因无迹可寻,同样的,怎么才能回去、在什么时间能回去,也是无迹可寻。
二来,爸爸虽然对她这个亲生女儿不咋地,但对爷爷奶奶还算孝顺。对此,林翠猜想,自己的身上大概是有妈妈的影子,爸爸看到她,就像看到了和自己分道扬镳的那个女人。心情能好才怪。
长大以后,林翠也不再纠结这个,只要爸爸对爷爷奶奶好,她就放了心了。
所以,在书中世界的林翠,并不担心爷爷奶奶的生活。
也许没了自己的拖累,爷爷奶奶和爸爸的关系反而更近一层呢,反而更融洽呢。
林翠埋头喝完碗里的最后一口粥,洗干净锅碗瓢盆,出门去找江午。
路上她还想着,别江午正好不在。
不过她今天运气不错,恰好在江午临出门前碰到了。
听说了林翠的来意,江午一点磕巴都没打,立刻答应了林翠的请求。
倒叫林翠有点不好意思了,“那个,你不用跟你爹娘商量一下嘛?”
其实,她的意思是,希望江午认真考虑一下。
和江午接触的不是很多,那也不算很少了。尤其是那天两个人挤在一辆自行车上一路交谈,让林翠对这个憨厚的小伙子有了更深的了解。
人家憨厚老实,林翠就更加不想欺负老实人。
所以她想的是先把所有的话都说清楚。
“我先给你说明白,林家人肯定会很知道的,我也是趁着着他们现在在医院回不来,才想着办这事儿。但他们终究会回来,也会知道这件事情。到时候找上你大伯,继而找上你……”
剩下的话,林翠没有再说下去。
因为,江午已经骑上自行车,回头朝她看过来,“走啊,咱们现在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