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敬佛
◎菩萨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我吃不下。”时聆生硬道。
她语气不善,住持也没恼,只是伸出藏在背后的双手,捧着几块杏黄的饴糖放在她面前,像哄小孩似的:“那吃两块糖吧,吃了糖心里就不苦了。”
甜腻的果香萦绕在鼻尖,时聆眼眶发酸,险些又要落泪,这又算什么?
她崩溃地想,明明是他布下的幻境,在暗处推动这一切的发生,为什么现在还要过安慰她?
她情愿他直接现出法身,对她恶语相向大打出手,也不要像现在这样装模作样。
“骗子!”时聆揉着胀痛的眼睛,赌气跑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季陈辞从房中踱步走来,对着住持歉然道:“她心情不好,师父别忘心里去。”
“老衲才不是这么小心眼的人。”住持轻叹一声,“节哀。”
好不容易从灾难中死里逃生,还未来得及庆贺新生,小妹却在这时骤然离世,他们不过是总角小儿,如何禁得住这般打击?
住持顿时心生怜悯,往季陈辞口中塞了块饴糖,这是他特意下山买的。
如常和知心最爱吃这糖,想必他们也会喜欢,住持心想,希望这糖的甘甜能抚平他们心中的伤痛。
绵甜的糖味在口中漫开,季陈辞略微用力咬碎糖块,站在原地默不作声。
眼前的人究竟是鬼佛,还是普通的僧人?
看他垂头不语,住持以为他是哀思伤神,摇了摇头也不多说什么,只是交待:“斋厨里留了些粥和小菜,要是饿了就早些去用。”
随即他转身离开,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
叙儿坟前立着小小的碑,上面只简单刻着她的名字,时聆仔细抚摸着小字,仿佛能触碰到她的眉眼。
这墓还是住持和观南凑钱买下的,时聆眼睛又是一酸。
“为什么……”时聆喃喃自语。
那天夜里她沐浴了很久,回去的路上还遇见观南,和他信口/交谈了几句,当时天色已深,怕是早过丑初。
叙儿的屋子就在她旁边,她回屋时还去看了一眼,彼时的叙儿还好端端地坐在床边,没看出半点异样,此后也未听见任何动静。
到卯正时敲钟,不过隔了两个时辰,怎么会突然变成那个样子?
时聆合上眼,深吸了口气。
这幻境是鬼佛所布,而叙儿又是到了伽和寺之后才出的事,她怎能不怀疑?
可住持的态度太过平常,仿佛她只是个悲惨又无助的孩子,眼底只有怜悯,再无其他。
如果是装的,那未免也太像了些,滴水不漏,竟教她看不出一丝破绽。
身后传来脚踩在草叶上的轻微响声,季陈辞撩起布衣坐在她身边,向她伸出手,接着缓缓张开掌心——
只见柔韧的桑皮纸上放着几颗小巧的饴糖,是方才住持想给她的。
时聆别开脸闷声道:“你也不怕有毒。”
提到中毒,时聆眼神又是一暗。
季陈辞没理她,自顾自地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嚼得“嘎嘣”响,宛若阴暗的耗子爬出水沟偷吃东西,吱吱喳喳的。
时聆烦躁地捂住耳朵:“你吵死了!”
瞥了她一眼,季陈辞将糖举在她面前,淡声道:“尝尝。”
几番纠结,时聆也拿起一块含在嘴里。
舌尖泛起丝丝缕缕的甜意,时聆感受着糖块在口中融化,良久,她又拿起一块放在叙儿的碑前,小声道:“你肯定也喜欢……”
远处隐隐传来孩童的嬉笑声,细时聆眺望着山下,声音很轻:“你说,他到底是谁?”
季陈辞知道她说的是谁:“他不是真正的鬼佛。”
“你怎么知道?”见他盯着手里的饴糖发呆,时聆冷哼一声,“怎么,几个破糖就把你收买了?”
忽视她话中的嘲讽,季陈辞从容道:“直觉。”
时聆忍不住质疑:“可是那箭上根本就没有毒。”
那分明就是只普通的羽箭,她每天都会帮叙儿敷药,药草都是她亲自摘的,不会有半点差池。
伤口也在逐渐愈合,怎么会在短短两个时辰内突然恶化,直接要了她的性命!
“莫不是他见叙儿没死,就对她下手了?”时聆猜测道,“在这里,叙儿是不该存活的人。”
季陈辞摇摇头:“不是他做的。”
见他格外相信住持,时聆疑道:“又是直觉?”
说着,她伸手去够纸上的糖块,却什么都没摸到,看着上面空无一物的桑皮纸,时聆微讶:“你不是不爱吃甜么?”
“还行。”季陈辞将纸团揉在手心,低头想了想,认真道,“他身上没有鬼气。”
那是种超脱世外的淡然感,只要站在他身边就会不自觉地平静下来,感受不到任何邪气。
时聆嘴硬:“他就是装的,在耍我们。”
季陈辞正色道:“你要是不信,我们就离开这,到清河去。”
“我不走。”时聆随手拔下两根草,神色恹恹,“我倒要看他在搞什么把戏。”
听到这话,季陈辞也没多说什么,反枕对他来说,在哪都是一样的。
山脚下四个孩子在追逐嬉戏,手上拿着不同的纸鸢,季陈辞闲着无事,朝山下扔了块石子,也不知落到哪去。
小童费劲地举着放鹤仙人的纸鸢,长长的鸢尾拖在地上,险些将后面的伙伴绊倒。
“哎呦!”
身后的小童踩到鸢尾踉脚步踉跄,手里的胡蝶摔在地上,磕到了翅膀,他委屈地皱着小脸:“呀!我的纸鸢!”
身旁的女孩扶起他:“快走快走!”
时聆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叙儿满心欢喜的脸,仿佛灵动的表情就在眼前。
——“小十,到时候我们春日去放纸鸢,夏日尝瓜听蝉,秋日赏菊食蟹,然后冬天还要一起堆雪狮!”
——“好。”
只是她没能等到春日的纸鸢,也没等到来年的雪。
时聆眼底划过一丝落寞,要是叙儿还在,看见那女孩手中的小燕纸鸢,肯定也会觉得有趣吧。
山风拂过,纸鸢高高升起,同时卷起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送入时聆耳中,她望着天上的纸鸢怔怔出神。
良久,她别过头,对着季陈辞道:“你怎么都不难过的?”
季陈辞长睫垂下,眼底投出小片阴影,看不清神色:“幻境之中,怎可当真?”
他是修道之人,经历过各种幻境,自然明白虚妄之中,最忌沉沦。
“或许你会觉得我凉薄无情。”季陈辞懒懒掀起眼帘,不甚在意地道,“但这里是幻境,带着各自的命运,经历着无尽轮回,永远也无法改变。”
耳边是他清冽的嗓音和孩童的欢笑,时聆摩挲着碑上的小字,语气中带着苦涩:“是啊。”
时聆合上眼,倏然回想起阮娘的话。
她说:“姑娘,莫要因为这短暂的缘分伤了自己。”
阮娘曾无数次劝诫过,说人的寿命实在是太短,短到匆匆一瞬,就能让他们白了头发,与人结缘,最后伤心的只会是她自己。
既然命数不同,又何必徒增困扰。
是以她久居深山,与鬼怪相伴。
再睁眼,时聆敛去眸中悲色,有树叶落在眉间,她伸手拂去,站起身拍去身上的尘埃,漠然道:“走吧。”
天边依然是纸鸢高飞,身后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一派融融景象。
不对!
脑海中灵光顿现,时聆猛然回头。
她抓住季陈辞的胳膊,语气有些急:“不对!如果是侵略,怎么可能只攻个襄城?”
倘若是为了争夺领地、掠夺财物,那为何只灭襄城?
邻城完全没有任何影响,仿佛敌军眼中只能看到襄城,而看不到其他地方。
“邪神!”
时聆和季陈辞同时脱口而出,那场古怪的鬼戏,那个诡异的邪神。
襄城的覆灭,真的是人为的吗?
时聆心中疑窦丛生。
到底是利益冲突,还是单纯的毁灭?
…
寺庙外站着一道颀长的身影,手上的佛珠垂下,掩盖住深色的胎记。
时聆缓步跨上石阶,衣料摩擦间,她随口问道:“你怎么在这?”
听到声音,观南擡眼,面无表情地转动着手里的佛珠:“在寺中,你们得唤我师兄。”
“啊?”时聆挠挠头,很是不解,“可是我们并未剃度啊?”
季陈辞在旁边小声提醒:“这是礼数。”
“正是。”听到他的话,观南点头道,“之后见到住持,也该尊称一声师父或是禅微法师。”
禅微是住持的法号。
按捺住心中的不耐,时聆没好气道:“知道了。”
估摸着她的脾气,观南又补充一句:“切记,不可鲁莽顶撞。”
时聆“……”
没再理他,时聆径直就往寺庙里走,观南在后面叫住她:“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