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日后的常朝,也是楚凌钧进宫述职的日子。
虽说是述职,却更应说是领赏。凤京楚氏是开国功臣,除了昭宁年间的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楚酌,历代楚家家主皆为武将。楚家手握大晟最为精锐的部队燕梧铁骑,驻守北境。自大晟开国以来,燕梧铁骑鲜少有过败绩。每次回京,皇帝皆会大加赏赐。从金银田宅到恩荫子嗣,直到赏无可赏。
永嘉帝在奉天殿升御座,大殿之上,永嘉帝坐于高位,文武百官手执玉圭站立两侧,楚凌钧一身戎装,面容肃然走上大殿,直身而跪。
“臣楚凌钧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陛下。”
楚凌钧站起身来,百官忍不住投来目光,争相一见这位靖安侯的容貌。事实上,楚凌钧常年驻守北境,除了几次回京述职,朝中之人只听说过靖安侯力破强敌的事迹,却难见庐山真面目。
如今一见,只觉这位大名鼎鼎的靖安侯实在年轻得不像话。一身重甲遮不住他英俊的容貌,身姿挺拔,剑眉星目,那双眼睛分明平静如古井无澜,但却平白无故给人以锋芒毕露的气质,让人难以心生亲近之意。众臣不仅心中暗暗抽气,在战场上待久了的人,身上不知染了多少杀伐之气。听闻他是十四岁上战场,十七岁亲自带兵,十九岁时,老侯爷去世,他便袭了爵,并成为了燕梧铁骑的主帅。如今不过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已然是军功赫赫。
高位之上,传来永嘉帝的声音。
“此次与北凉一战,燕梧铁骑重创敌军,此乃爱卿之功。如今战事已平,朕当论功行赏。”
“此战能胜,有赖于众将士奋不顾身,英勇善战,微臣不敢居功。”楚凌钧朗声答道。“更何况,这一战战况惨烈,燕梧铁骑损失六万大军……”
说到这里,楚凌钧眉心微微蹙起,五指收紧。“皆为微臣之过。还请陛下……降罪。”
永嘉帝:“兵者,凶器也。但凡战事,皆是不得已而用之。朕会吩咐户部拨一笔款项,用于抚恤战死将士的家属。此事交由楚卿亲自负责。”
楚凌钧擡了擡头,跪地恭敬行了一君臣大礼。“微臣代燕梧军上下叩谢陛下隆恩。”
“有功当赏,楚卿是沙场之人,比朕更懂此理。免礼吧。”
“谢陛下。”
永嘉帝笑笑。“论完了对燕梧军的奖赏,爱卿有什么想要的奖赏,如今在这大殿之上,与朕直说便是。”
“微臣所为,皆为分内之事。不敢奢求赏赐。”
“也可为皇后求一份恩赏。”
楚凌钧心头一震,斟酌了片刻,方才滴水不漏地回答道:“家姐承蒙皇恩,只愿随侍陛下左右,除此之外,亦无所求。”
永嘉帝听了之后无奈笑着摇摇头。“你当真没有什么想要的?”
被这样询问,楚凌钧迟疑须臾,突然双膝跪下地。“陛下厚爱,微臣……确有一事,想请求得陛下恩赏。”
“何事?说说看。”永嘉帝笑了笑。
楚凌钧思忖一瞬,静静道:“与北凉一战,燕梧铁骑虽惨胜,却损失六万大军。此皆为微臣之过。但是,去岁年末一直到今年年初,我军与北凉连战四月,军需几乎消耗殆尽。去年冬月,军中只余十五日军粮,前线却迟迟没有收到物资,燕梧军靠着这十五日军粮足足撑了一个月之久。”
说到这里,奉天殿上已经是一片寂静。几位大臣忍不住偏头看他,心中暗叹这位靖安侯竟然如此胆大,说这番话,难道不怕圣上发怒吗?
再看靖安侯,面色依旧是一如往昔。
“冬月和腊月,是北境最为严寒之时。炭火不足,滴水成冰。将士们久经沙场,这些都不算什么。但是战事正酣,军中却物资紧缺,将士们缺衣少食,体力难支,纵然再骁勇,又如何与那些北凉武士对战?”
楚凌钧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物资不足,战事却难停。多少将士饿着肚子连日征战,就这么倒在地战场上……”
提起此事,楚凌钧闭了闭眼睛,紧握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腊月初,朝廷的物资终于送到。然而,送来的却是发霉的粮草和破败不堪的冬衣!”
文武百官阒静无声,听着这话,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
“微臣请求陛下彻查此事!告慰死在北境的六万燕梧军在天之灵!”
激亢的声音响彻整个奉天殿,余音缭绕在大殿的盘龙金柱上,久久不曾消散。几个胆小的文官被这番话吓得两股战战,却又忍不住回头看着胆大包天的靖安侯。
而那位跪在大殿中央的靖安侯依旧面色肃然,不卑不亢。
大殿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
四下无声,文武百官仿佛能够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众人皆为这位靖安侯捏了一把汗。
燕梧铁骑是晟朝最为精锐的骑兵,几百年以来,若是没有燕梧铁骑驻守北境,北凉铁骑便会踏过边防,侵入云州。若是一朝占领云州,继续一路向东,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晟朝历代皇帝都极其注重对燕梧铁骑的厚待。物资不足,这是前所未有之事。
而燕梧铁骑的主帅公然在朝堂之上控诉此事,更前所未有。
许是楚凌钧这番话过于激昂,过了许久,大殿之上依旧无人发言。永嘉帝仿佛在等着群臣开口,最后,站在文官之首的一人走了出来,手持玉圭,缓缓弯腰行了一礼。
“陛下容禀,臣有话要说。”那人头发花白,六十多岁的模样,行动起来仿佛颇为不便,声音也掺杂几丝沙哑。
见到有人开口,永嘉帝投去目光,眼神中确是不辨喜怒。“宋阁老有话请讲。”
宋秉知缓声道:“臣以为,靖安侯所言有理。燕梧铁骑为我大晟立下汗马功劳,居功至伟,保我大声疆土不熟贼人侵袭。如今忽逢此劫,六万将士因物资不足而丧命于疆场,实在令人叹惋。”
说到这里,宋秉知喘息了一下,又接着道:“攘外必先安内。若是有人贪吝军需物资,是可忍孰不可忍!臣恳请陛下彻查此事,给驻守在北境的将士们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不久,一名武职官员走出班列:“臣附议。”
“臣也附议。”一名文官也异口同声。
越来越多的人纷纷附议此事,楚凌钧跪在那里,不再出言。
永嘉帝眯了眯眼眼睛,等到殿前的大小官员们附议完毕,方才开口。“宋阁老,朕记得,去年户部采购过一批冬衣,送去北境给前线将士过冬,可有此事?”
宋秉知行了一礼,说:“却有此事。可是这冬衣从采买到检验再到运输,最后送到前线,途中不知经过了多少人之手。如今,尚不知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臣愿接管此事,尽快调查出结果,给靖安侯一个交代。”
永嘉帝想了想,看向楚凌钧:“楚卿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