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蓝瑚做东,用了一壶茶,巧妙地让纱羊留了下来,化解了猫虫相斗的局面。
距离除夕还剩四天,这时候,文试的卷子都已批改出来,登记了分数,只等这两天比完武试、最后一天办完宴会,便要在除夕上午送孩子们回家了。
武试被分为两天,所有学生打乱名号,抽签决定对手。
七十六名学生共三轮比试,由七十六决三十八,三十八决十九,十九决十。
第三轮时,从十九位学生里取引气最早的一位,轮空入选。
这届裴莘院引气最早的是恒乞儿,加之他已是司樾真人弟子,按理说,他应该是所有学生里最得意最自在的,可在武试前的这一晚,恒乞儿却久久没能入睡。
离结业的日子越来越近,那横在恒乞儿心中的结也膨得越来越大。
又是一天的梅花桩训练,宁楟枫早已累得熟睡,恒乞儿却蜷着身子,握着那把金鳞匕,没能闭眼。
安静的夜里,屋外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恒乞儿听见了对面紫竹和蓝瑚的低语。
“调皮的小东西,怎么还不睡呢。”
“你把我的络子拿来吧,玩累了就睡了。”
“嗳。”
恒乞儿握着金鳞匕的手一紧,过了好一会儿,对面才没了声响。
他坐了起来,穿了鞋,扭头看了眼睡着的宁楟枫和凌五,随后轻悄悄地推门离开了屋子。
恒乞儿握着匕首站在庭中,身前身后的厢房都暗着,他侧过身,看向主屋,那里也没有灯光。
司樾睡了。
他一下子泄了气,半宿的纠结和为难到此都没处可诉。
低垂了头,恒乞儿借着月光看了眼手里的匕首,那上面的纹路折射出微凉的金光。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出门,可师父睡了,他也不想马上回去,就是回去了也睡不着。
恒乞儿想,不如到处走走,他也没几次看停云峰的机会了。
想着,他将匕首揣进怀里,沿着小径散步。
两边的花树和他第一次来时并无区别,这里的花间错着开着,花期也比凡花长得多,似乎永远不会有颓然萧索的一天。
恒乞儿以为只有蓝瑚宁楟枫这样的人才会对美景恋恋不舍,没想到他跟着他们读了一年的书,竟也矫情起来,开始学着爱美了。
可他不比他们心思纯净,这美赏了两眼就开始烦扰,不到一刻钟他便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步子,把花屏蔽到了一旁。
他到底没有蓝瑚那么爱花,他想的只是自己,想的是,或许师父会念在这一年的情分上,留他下来。
不管司樾留不留他,恒乞儿都做了决定,他要在拜师大典前向司樾坦明自己的一切。
他不该瞒她。
走着走着,他还是不自觉来了湖边。
这一个月来,他和宁楟枫天天来这里,就是脑子不想,脚也学会了自己过来。
望着那明镜一块的湖,闻着四周清清淡淡的花香,恒乞儿忽而心中酸胀,只觉夜凉如水,身如只雁似的孤寂。
这里不是他的家,恒家村也不是他的家,他没有亲人,没有家,也就没有归处……
如果他不曾上过学,不曾和蓝瑚宁楟枫这样的人物接触,那他也就不会想这些。
一年以前,他想的只是馍、热汤和肉菜,纵形单影只,也从来不会有半点孤独。
若裴玉门来村里收徒的那天,他没有出门,或许茍延残喘几年饿死,或侥幸长大当个伙计、小贩,然后娶妻生子,每天忙碌着自己的营生,想法多赚几个钱。
偏生他来了这里,学了什么“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些和他有个劳什子的关系。
他认识了那么多圣人、君子的名字,到头来,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
连猫都有名字……
恒乞儿耷拉着脑袋,心中愈发酸涩。
他读了书,却不似宁楟枫蓝瑚那般有雄厚的家世、明理的家人支持他们学以致用。
恒乞儿所读的书,淤泥似的堵在心里。
他想用它来建屋造瓦,却没有人能帮他一把,只能是越读泥越多,越读泥越烂罢了。
他心里乱糟糟的,宛如深陷泥淖,因年纪尚小、理不清思绪,随后通通归结于是自己太过矫情,可外人一听便知——
他想要个家,一个好家。
站了一会儿,恒乞儿觉得无趣了,他又往前走,习惯性地去了梅花桩边。
跳上第一根桩子,恒乞儿站在桩上环视全湖,蓦地对上了一双黑紫色的眼睛!
“啊!”恒乞儿惊得叫出了声,万没有想到湖里还有人在!
在他的右前方,司樾脱光了衣服,泡在水里,身前飘着一张托盘,盘上放在酒菜,手里正捏着一个小酒杯。
对上恒乞儿的双眼,她勾起一抹笑,“讨厌,流氓~”
恒乞儿睁大了眼,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道,“师父?”
“哦?原来看得见,我还以为你是看不见我呢。”司樾往后一靠,酒杯隔空敬了敬恒乞儿,“悠着点,明天还要早起。”
恒乞儿跳下梅花桩,从岸上跑去了司樾身边。
他跪坐到了司樾身后的岸边,又喊了一声,“师父。”
司樾咂着酒,斜眼看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嗯?”
恒乞儿今晚出门,就是为了找司樾坦白的,本以为她睡下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
他张了张口,可最终出口的却是,“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