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如果说上一次的剑术还是偶然,那么这一次,恒乞儿的才华再也不容掩盖。
未免他就此心高浮躁,山长勒令裴莘院大门紧闭,禁止任何峰主和外院子弟骚扰恒乞儿。
对于恒乞儿这个孩子,山长从一开始的同情怜悯,到常常气他不守规矩,再到现在的又惊又喜。
他活了九十余岁,在裴莘院教书二十七载,如恒乞儿这般的天才还是头一回遇见。
山长的爱才之心几乎升华成了祖孙之情,仿佛是看见自己的雄风不振的独子在六十岁时突然诞下了一个婴孩,疼爱得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如何,恒大?”下学之后,山长私下叫来了恒乞儿,“你现在还想离开么?”
恒乞儿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
山长顿时高兴起来,“好好好,你能想通就好。有道是因材施教,你的基础虽然薄弱,但以你的天资,继续按部就班的上学未免太过浪费。你既然愿意留下来、继续当我的学生,那我必倾囊相授,绝不耽搁了你。”
每届新生除《千字文》外,这一年还要读完《诗经》和《论语》,但山长今日将四书都搬了出来,外加一本《庄子》和《唐诗》。
“这些书你每月默出一本来,《大学》这样篇幅较短的,需在一旬内完成。可有异议?”
恒乞儿不懂什么是异议,但山长的要求他听明白了。
看着眼前的书,他顿了顿,沙哑着问:“师父,高兴?”
这么做,师父就会喜欢他么?
山长当即答道,“自然,天下师长无不盼望弟子勤奋好学,你学的书越多,她越高兴。”
恒乞儿回想起今日他把纸递给司樾时的情形,那时司樾虽然夸了他一句,可脸上眼中没多少开心。
真的会高兴么……
一本本书籍垒到了恒乞儿的腰,但远不够填满山长的欣喜,他迫不及待地盘算:若这些内容也都提前完成了,接下来便让恒乞儿学习《道德经》《经法》《十六经》《称》《道原》,若是时间还来得及,便再去涉猎《皇帝阴符经》《南华经》等内容。
他一边知道贪多嚼不烂,一个六岁的孩子一年里哪能学这么多东西,一边又忍不住想,若他做恒乞儿的师父,日后定是要这样规划的。
恒乞儿茫然地看着压抑着嘴角笑容的山长,此时的他和山长都没有意识到,恒乞儿连字都不会念的问题。
他抱着山长给的书回了宿舍,心里想着白笙对他说的话。
他现在好好念书了,但师父似乎并不为此高兴,高兴的只有山长而已。
山长是好人,但不是符修,他的高兴没有用。
虽然山长的高兴无用,但既然他和白笙都要求恒乞儿好好学习,恒乞儿便也乖乖地照做了。
他尚不理解学习的意义,更不理解这些书的意义。
他连书名都不会念,只回去坐在炕上,用没墨的毛笔照着里面的字描,一遍又一遍地描。
描了两遍,恒乞儿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他骤然想起,自己今天居然没有吃午饭!
这样的头等大事都能忘记,恒乞儿又惊又急,当即扔了笔,穿上鞋子往食堂跑去。
他来得晚,学生们大多吃完回去午睡了。
食堂里没有人,恒乞儿便跑去了厨房。
厨娘正在收拾碗筷,见了他笑道,“我说怎么没见着,还以为你今天不来哩。”
不用恒乞儿开口,她便从木桶里舀了一碗饭,又掀起锅盖,从里面打了两大勺菜。
“喏,”她将碗递给恒乞儿,“今天还想吃鸡吗?”
今天的午饭是萝卜炖鸡,鸡被剁成小块,萝卜块放在一起煮。
打给恒乞儿的那两勺里有七.八块鸡肉,可见厨娘对恒乞儿还是照顾的。
恒乞儿吸了吸鼻子,感恩且渴望地把碗接过来,又如昨日那样生硬说了声谢谢,便捧着碗去门槛上坐着吃。
这是他这辈子第四次吃鸡,除昨天外,食堂从前还烧过两回,不管是第几回吃,肉的味道都是那么让人高兴。
高兴……
恒乞儿伸手抓饭的动作一顿。
他盯着饭上的白白鸡肉,想起了司樾。
师父说,她昨天想吃鸡,今天想吃牛,明天想吃羊猪。
他今天还没弄到牛,食堂也没有牛。
恒乞儿突然站起来,抱着碗就跑。
冬天天冷,他怕凉了,将碗拢在怀里,径直往司樾的院子跑去。
厨娘惊讶地看着他逃命似地跑走,忙探出身来喊:“娃,干啥去!”
恒乞儿没有回话,他跑去了司樾的院子里。
院门开着,里面没有人,他来到屋口,对屋门里面喊:“师父!”
没人应他,他抱着碗呆站了一会儿,然后又喊:“师父!”
依旧是没人。
恒乞儿想,兴许司樾不在,他拉开外衫,把饭碗包在胸口。
鸡肉的油洇了衣内,他浑然不觉,就站在门口等司樾回来。
太阳偏了头,恒乞儿站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到司樾的身影,马上就是上学时间,昨日山长教训过他,叫他不许不去上课。
打手心倒没什么要紧的,但他今天没有和司樾在一起,也许就不止是打手心,而是赶下山了。
恒乞儿思考了一会儿,把棉袄脱了,包着饭碗放在了屋门口的台阶上,自己转身跑去了书堂上学。
他走后不过半刻钟,屋门砰的被人推开。
纱羊冲了出来,停在了那团棉袄上。
她拨开衣服,看见里面满满当当的碗,转头看向屋内榻上的司樾。
“你干嘛不让我开门!”她道,“都怪你对他说什么天天要吃肉,这一定是小魔头的午饭!”
她一擡头,看向天空,“这么冷的天,他把棉袄留在这里,自己还得去外面学剑。”
纱羊说了那么多,可司樾一个字都没回,斜卧在榻上眯眼打瞌睡。
小蜻蜓施法拖着棉袄和碗回到屋里,叉腰对司樾道,“司樾,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没法抗命,就想刁难小魔头,让他讨厌你,但你别忘了小魔头是什么样的人。”
“不管是对白笙、对裴玉门还是那个利用他的师父,他从来不缺孝心诚心和毅力。”
纱羊哼了一声,“你的这些小花招对小魔头来说根本没用,我劝你别白费功夫。”
“你骄傲个什么劲儿。”司樾坐了起来,她看了眼桌上的饭碗,一伸手拿了过来,“有毅力的又不是你。”
“不,我对你也很有毅力!”纱羊道。
“这倒确实,烦人得紧。”司樾变出一双筷子来,夹起鸡肉,又扒了两口饭。
“你不把人当徒弟,倒有脸吃人家给师父的孝敬。”纱羊飞到她身边,“你好意思吗你!”
“这天下只有一种人该羞愧——”司樾吐出一嘴鸡骨头来,“浪费粮食的贼。”
“你看,你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不去当个师父太可惜了。”
“我在停云峰讲了二十年的道理,也没见哪棵树哪根草修出了灵。”司樾猛扒两口饭,把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可见这煌烀界生灵都太过愚昧,我收下它们也是对牛弹琴,浪费时间。”
“我可听说了小魔头今天的表现!”
纱羊绕着她飞了一圈,“过目不忘还叫愚昧,我倒想知道你小时候有多智慧!”
“不错,”司樾擡起筷头指向她,“韵脚押上了,下次注意平仄。”
“司樾!”
纱羊气得又拔了她两根头发,“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是这样不着调的人,活该混沌界…”
她话音猛地一顿,立即小心翼翼地去看司樾的脸色。
司樾脸上没什么异常,照旧一口肉一口饭,仿佛没听见纱羊的后半句。
纱羊稍稍退开了些,司樾这样的平静,反而让她如鲠在喉。
她似乎是太冲动了,一不小心就忘了分寸。
自司樾被镇进灵台后,混沌界日渐衰败,界内生灵凋敝不说,就连大魔都陨落了不少。
这些事情被关在灵台里的司樾应该还不知道……不,即便她不知道,但大抵也是能预测得到的。
纱羊闭紧了嘴。
她忽然想起,司樾从灵台出来的这些年,似乎从来没有问过混沌界的情况,也从来没有提回混沌界的想法。
难道,她真的一点都不在乎了吗……
纱羊愈发难受,明明作恶的是司樾,作恶的是混沌,可她身为天界仙子,却莫名有些心虚。
或许是因为这二十年下来,她已经和司樾产生了感情,把她当成了半个朋友,所以才会在乎司樾的情绪。
她不再说话,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谨饬地坐在一旁,连心心念念的任务也不催了。
倒是司樾,吃完饭,她起来伸了个懒腰,对纱羊道,“我去钓鱼,你去吗?”
纱羊立即应道,“我去,我去!”语气积极得近乎讨好,希望能弥补刚才的过失。
两人便一同出门,去了裴玉山脚下一处名为鳞仃的湖泊。
除夕刚过,正是最冷的时候,鳞仃湖上结了厚厚的冰,不少人都来冰钓。
司樾扛着鱼竿,找了个位置,路过时不少大爷都和她打招呼,“嘿,司小子,又来钓鱼了?”
“是姑娘。”司樾纠正。
“哈哈哈哈哈多别扭啊。”
“那烦请把‘司’字去了。”
“哈哈哈哈哈。”
这对话每次钓鱼都得重复一回,司樾懒得理傻乐的大爷们,找了块地方,给了冰面一拳。
咔——
她拳头下的冰层碎了齑粉,化进了水中。
她拿出小板凳坐下,自打出的冰洞里放下鱼钩,开始享受不劳而获的快感。
这二十年来,除了偶尔下山打牙祭,司樾唯一的娱乐就是钓鱼。
平常下山,她要么是用掉上来的鱼,要么是用纱羊种的灵果去换吃食,至于衣物鞋袜——身上这套,她已穿了很多年了。
司樾钓鱼水平,和裴玉门在仙门里的地位一样旗鼓相当,她将这归咎于总是有人打扰她。
果不其然,她刚坐下,边上就有人叫:“司小子,帮我凿个窟窿!”那边有人喊:“司小子,也帮我凿两个!”
“司小子,来啊!叫你怎么不应呢司小子!”
“先来我这!司小子,快过来!”
“司小子,听见没,司小子——”
她来不一会儿,湖面上“司小子”三个字便此起彼伏,交织成了渔网。
司樾臭着脸来回奔波,刚坐下就又起身,好好的不劳而获全变成了蹲起运动。
她每不情愿地走过去,都要让人看一眼自己的脸。
“叔,”砸完两个洞后,她从冰面上擡头,对着叫她的人道,“您看看我这张脸。”
男人偏着头,看了看,“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