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挺怪异的。
我也知道昨天我的那些话可能会吓到阿月。
可又能怎么样呢?覆水难收。
日出溅起碎金色,隔着窗儿,为桌上染上一层淡淡的温熙。
我点燃三炷香,用手扇灭火焰。
拜了三拜,将其插进香炉中。
旋即后退一步,跪拜到地藏菩萨像面前的软垫上,目视指尖,无声呢喃。
不知道为什么,自家人死后,我便越来越喜欢拜佛。
只这么一拜,我心心里就清净的很,仿佛做什么事都会被宽恕一样,就连怨恨与苦痛也仿佛烟消云散一般,叫我在这孤苦无依的世间又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窗外春光正好,素瓦一涟,清水一漪,一尾燕剪了这春风几缕,略过澄澈浅潭,停在了榫卯浅吟。
我拿着夫子给我的糕点,绕过廊腰缦回的院子,爬上那面隔着我与阿月的墙,打算邀他一起来尝尝。
不出所料,他又在唱戏。
挥舞的水袖伴着晃动的光影与纷繁的桃花,惹得我眼花缭乱。
“你看,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明明该是两个人的唱词,他却好像有两个嗓子似的,自己跟自己对唱,倒也不显得突兀。
我听得美滋滋,一双眼睛紧巴巴地看着他。
思索间,他扭腰往我这边看。
我俩四目相对,他眼眸微动。
他的眼睛太透亮了,笑意像春水般在他眼里荡开,直至泛至眉梢处,才渐渐浅淡。
我只见他收了动作,手里拈着一把折扇,用方才唱戏的语调笑着问我:“小羲和,又在偷看?”
“才不是偷看。”
话一出口,我发觉自己竟被他拐了调,赶紧轻咳两声,朗声道:
“才不是偷看,我是趴在墙头,正大光明地看。”
说完,我看了看他手中的扇子,又看了看他桃粉色的莹润薄唇,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开口问他:
“阿月,你会咬扇子吗?”
……
不知道为什么,我从小到大对美人咬扇有着一种执念。
可能是因为我二妈总喜欢咬着扇子给我爹跳舞。
我是我二妈带大的。
她没有孩子,她对我很好。
每当她给我爹跳舞时,我就觉得,为什么能有人咬扇子还能笑得那么娇媚好看呢?
只一眼,就能惊艳了我整个童年。
我小时候很爱哭,二妈发现我喜欢看她咬扇子,便拿这个哄我。
她说:“只要和和不哭,我就咬扇子给和和看,好不好?”
无论我上一秒哭得多凶,听她这么说,总能破涕为笑。
我最后一次看她咬扇子,是我爹病死、伪军趁机打压我们家的时候。
她笑着对我说:“和和,二妈咬扇子给你看,等二妈咬完,和和就再不许哭了。”
她叼着扇子侧着脸看我,娇媚的模样跟我初见她时一模一样。
然后,她,连带着她腹中那尚未成型的胎儿,被闯进来的伪军一尖枪挑杀。
二妈死后,我再没哭过。
我也曾对着镜子自己咬扇子笑过。
可无论我怎么笑,都不如当年阖家欢乐时二妈笑得好看。
我将这些讲给阿月,他垂眸,眼中有浮光闪烁。
我以为他是伤心了,开口想要安慰他。
结果他抬头,又是那副温温柔柔的笑面。
“好,羲和想看,我便演。”
他折纤腰以微步,一头漆黑的长发散开在他的周身,细密纤长的羽睫轻颤,眸清如水亮如星。
然后,抬眸看我,眼中春水般泛滥的温柔几乎要将我溺死。
被扇子衔在两片薄薄的朱唇间。
阿月的脸被桃花扇遮住了,我看不真切。
可不知怎么的,竟从那扇子上看到了我二妈的脸。
二妈对我温温柔柔地笑着。
她被伪军剜去舌头,发不出声响,只对我做口型:
“和和,别哭。”
我鼻尖一酸,几欲落下泪来。
或许,我喜欢的并不是看别人咬扇子。
我只是想借这个画面来缅怀我那早早逝去的亲人与那曾在我生命里熠熠生辉的童年。
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伤心如藤蔓般狠狠缠绕着我的心脏,缠得我心绞痛。
我爹、我娘、我二妈,他们都是小气鬼!
自打走后,这么多年,他们一次都没来过我梦里,连我过得好不好、寂不寂寞都不问。
他们肯定是把我给忘了!